第九章 简光亚和操小玉
操小玉迟迟没有出现,并不是忘了,而是反悔了。之前之所以主动提出跟简光伢约会,纯粹是一时冲动。二十岁的姑娘,出门在外讨生活,受苦遭罪没人疼,饥寒饱暖没人问,突然身边有个人关心你一下,谁能不感动。可冷静下来后操小玉就反悔了,关于简光伢的种种,从厂里的何苦何雨生嘴里也听说了一些,爹没了,娘改嫁,家里还有一双嗷嗷待哺的弟妹,自己要是跟了他,等于是从一个苦窝里跳进了一个更苦的窝里。心里经过反复的犹豫挣扎,最后操小玉决定放简光伢鸽子。虽说操小玉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伤简光伢的感情,那就要耽误自己一辈子了。既然好事不能两全,那肯定不能委屈了自己。何况简光伢那也是自找的——谁叫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操小玉相信简光伢不至于傻到一直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可傍晚下班后还是忍不住去了约定的地点。不为别的,操小玉就是想确认一下简光伢不在那了,这样自己心里也能释然。结果,还在老远,操小玉就看见了站在大榕树底下的简光伢。这一刻,操小玉突然产生了一阵羞愧,羞愧过后是又一次感动了。接下来操小玉心一横,心想,就他了。
简光伢见到姗姗来迟的操小玉,一如既往地冲她笑。
操小玉说你笑啥。
简光伢说不笑啥。
操小玉说你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我没有哇。
操小玉说德性——就怕你等急了,这不,一下班就来了。
简光伢说想吃点啥。
操小玉说不饿——讨厌,别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那我陪你散散步,饿了再吃。
当天晚上,操小玉浑浑噩噩就跟简光伢约会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手又一次被简光伢牵上了。手牵手走在伏龙滩街上,面对周围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操小玉臊的厉害。从两人极不相称的外型上看,确实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作为鲜花,操小玉难免有一种吃亏的感觉。何况,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在大街上牵手本身就够出格的,没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的人还真不敢这么干。简光伢倒满不在乎,自己没偷没抢,谈个恋爱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不但如此,简光伢甚至乐得被人关注,正如前面说的,为了拿下操小玉,他决定豁出去,而旁人的目光对他来说反而是个助攻,让操小玉反悔都来不及,不然她的名声就坏了。
简光伢和操小玉绝对算得上思想超前的人。在这个年代,打工仔之间自由恋爱已算凤毛麟角,两个来自异地的打工仔自由恋爱更可谓胆大包天。原因很现实,因为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打工仔不敢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龙踞落地生根,几乎所有打工仔都认为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这种背景下,来自异地的两个人自由恋爱,无异于赌上一辈子。像何齐嫁给郑家驹这类的,很好理解,因为香港发达,再穷也比大陆好,可以赌一下。但很难想象一个河南人嫁给一个湖南人,或者一个四川人嫁给一个江西人。首先,交通不便就是一个巨大的障碍,遥远的距离可能在你嫁过去后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家人了。其次,尽管全国上下都很落后,但你怎么知道你嫁去的地方会不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落后?如果想到了这两点,依旧坚持自由恋爱,那绝对是真爱;如果没想到,那就是没脑子。操小玉应该说没想到这些,纯粹是被滚滚而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只是话又说回来,没脑子也并非绝对是坏事,因为这里面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命运。
10
钱还没挣到,一年便过去了,年初结伴从鲤鱼塘出来的五个青年决定在龙踞过第一个春节。
简光伢没回家,一是身上没钱,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对叔叔简有家。本来还能攒下百八十,可因为恋爱,年前的两个月花了个精光。操小玉的要求其实很低,从来没有跟简光伢开口要这要那。但即使这样,恋爱过程中一分钱不花也不现实。买身衣裳买双鞋、吃个饭逛个街,这些起码的花销是少不了的。二是走不开,老板郭宏生回香港过春节前把看守工厂的任务交给了他。一年朝夕相处下来,郭宏生很信任简光伢。
何苦没回家是因为女朋友颜文举没回家。颜文举八一年来到龙踞,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去,因为家里催婚。颜文举跟何苦同岁,过完年就二十五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老家早嫁人生子了,因此家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可颜文举有自己的主见,她属于那百分之零点一打定主意要在龙踞闯出一番天地的打工仔之一,回老家是她最后的一个选项,目前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细心的人也看得出,何苦跟颜文举之间其实是豆腐挑子一头热,何苦并非颜文举的菜。颜文举之前有过一个恋人,是同厂的香港籍员工梁秋华。两人八三年谈过一段,曾经还商量着一起出来创业。可中间两人发生了分歧,创业计划无疾而终,恋爱也结束了。起因是梁秋华自己的积蓄不够创业,希望颜文举也出点资金。可颜文举考虑到两人还未结婚,担心吃亏,跟梁秋华提出先结婚。梁秋华不愿意先结婚,想先创业。两人在这个问题上迟迟达不成共识,尽管内心痛苦,最后依旧分了手。而之所以跟何苦交往,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因为颜文举发现自己的闺蜜兼生意伙伴钟美英喜欢上了何苦。江西婆钟美英毕业于江西财务会计学校,此时是颜文举所在的工厂的老板助理,不但比颜文举能干,而且比颜文举漂亮。尽管颜文举对何苦不感冒,尽管颜文举跟钟美英是闺蜜兼生意伙伴,但颜文举心理上依旧不能接受钟美英喜欢何苦。在颜文举看来,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可以不喜欢何苦,但我不喜欢并不代表你钟美英就可以喜欢,因为何苦现在追求的人是我颜文举,在我没有明确拒绝何苦前,你钟美英喜欢何苦就是对我的不尊重,所以,我即使不喜欢,也不能让你得逞。就是在这种心理下,颜文举不喜欢何苦,却跟何苦一直保持着约会。也正是因为这种扭曲的心理,让颜文举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一直觉得自己跟何苦在一起是对何苦的一种恩典。
何雨生何文和何必三个人没回家则纯粹是不想回家,觉得回家没意思。操小玉也没有回家。河南太远了,来回一趟光路费就是一大笔开支,因此两个春节都是在她二哥操小岭家过的。大家没回家过年很正常,如果有统计,会发现这年春节绝大部分外省籍打工仔没有回家,而回家的绝大部分过完年不会再回来。龙踞是座神奇的城市,没来过的想来,来了的不想走,走了的不想再来。就是这样。
没有回家的五个人大年三十晚上跟“熊老师”和他的虔州兄弟一起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熊老师”娶了龙踞本地女子林晓丰,算是在龙踞扎根了。大家同在异乡,加上何苦跟“熊老师”打得火热,所以就在一起过年了,一切开销由“熊老师”掏腰包。
通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简光伢感觉此人深不可测。“熊老师”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手段极黑,脸上却永远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揣摩出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比如他高兴的时候脸上是微笑,而不高兴的时候笑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简光伢感觉到,何苦跟“熊老师”的关系远没有何苦吹嘘的那么亲密。或许在何苦心里,他是“熊老师”的好兄弟。但“熊老师”其实并没有拿何苦当兄弟,这从“熊老师”对待何苦的态度就能窥探出一二。“熊老师”对待他的虔州兄弟往往是家长式的亲密加威严,而跟何苦却只有亲密。包括何苦,也包括“熊老师”的虔州兄弟,在他们的理解里,“熊老师”对何苦好像比对自己的虔州兄弟还好。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在“熊老师”心里,何苦跟他只是朋友而已,从来不是兄弟,而且永远也不会是。
简光伢看透了“熊老师”,“熊老师”其实也看透了简光伢。同样是经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从一个小细节上就看透了简光伢的本质。“熊老师”发现,这五个湖南佬每次一起外出,何苦跟何文总是走在最前面,而简光伢永远走在最后面。这本身并不奇怪,可让“熊老师”感觉微妙的是,简光伢不但每次都走在最后面,而且从不跟另外四个打闹,更不会勾肩搭背,永远规规矩矩走在后面,跟另外四个人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这个画面给人的印象是,简光伢跟另外四个人是一伙的,可必要的时候,他又随时准备跟另外四个人分道扬镳。刚开始“熊老师”没意识到这一点,几次看到同一个画面,这才恍然大悟,可以说是毛骨悚然。
“你们要非常小心这个**毛,此人是条鳄鱼,本性极端凶残。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十有**是死在他手里。”那次吃完年夜饭,“熊老师”指着离开的简光伢的背影跟他的虔州兄弟说,“你们下次注意看他那双眼睛,眼珠子基本上不会动,看不出任何真性情。”
这年春节陈岭南同样没有回家。陈岭南本来是要回家的,因为三年没回去了,身上也有钱了,另外龙踞离凤凰城也不远,仅四百公里,骑自行车也只要两天两夜。陈岭南其实连回家的年货都买好了,结果年前两天进了派出所,因为捡到一张席梦思床垫。
那张床垫肯定是某个人生遭遇不顺不打算再回来的香港老板扔掉的,因为这个年月在中国大地上睡得起席梦思床垫的人也就香港老板和极少数权贵。而即使是权贵,也不大可能把八成新的席梦思床垫扔掉,不然枪毙他都够了。腊月二十六上午,陈岭南在伏龙滩工业区看到那张醒目的床垫孤零零靠电线杆立在路边,跟其他所有从旁边走过的人一样,以为是谁搬家,绝对没有想到是弃物。过了一夜,那张床垫依旧在那,尽管这很反常,但路人依旧没有想过据为己有。又过了一夜,当路人发现那张床垫还在那,心里便开始嘀咕了。这其中就包括陈岭南。陈岭南本来都计划好了腊月二十八回家,就因为惦记那张床垫,愣是留了下来。当天夜里,大半夜,陈岭南心想,这个时候去把床垫背回来应该不会有人看到。陈岭南把那张一米八的床垫背回住处,铺到自己那张九十公分宽的床上,躺在上面激动得一夜没睡,从床垫上滚下来好几次。第二天一早,郭密过来叫他背上床垫到派出所去,说是有人举报他偷窃。
郭密说你以为就你惦记上了,无数双眼睛二十四小时盯着呢。
陈岭南说冤枉啊,这是人家不要了扔出来的啊。
郭密说你怎么证明呢。
陈岭南证明不了,结果就在派出所过年了。
郭密把陈岭南带去了拘留室,一边开锁一边跟陈岭南说这里面还有个比你更冤的——玉柱,我在外面找了个伴来陪你过年,瞧瞧。
陈岭南进到拘留室,惊讶地发现安玉柱也被关在里面。陈岭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问郭密,说这是怎么回事。
郭密说你问他自己罢,你们有几天时间在一起,足够你们聊的。
安玉柱见到陈岭南,说你干嘛了。
陈岭南说哎,我被人陷害了——你呢。
安玉柱说我跟你不同,我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任由陈岭南如何打听,安玉柱双手抱胸垂着头坐在墙根下的水泥凳子上始终没再开口,最后陈岭南还是从拘留室出来后从郭密嘴里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玉柱被拘留是因为动手打了两个香港人,在陈岭南进来的前一天被派出所处以行政拘留七日。事情的起因是那天下午安玉柱骑着摩托载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李霞去小石龙集市采购回老家的年货。在快到小石龙镇上的一条烂泥路上,一辆“丰田”小轿车从远处呼啸而来,溅起一路泥水,路上行人躲避不及,无不溅了一身。安玉柱两口子自然也未能幸免,浑身被小轿车溅起的泥水浇了个透。安玉柱本想掉头追上去讨个说法,可被妻子李霞劝住了,因为已经买上了第二天回河南的火车票,不想节外生枝。安玉柱一想,也就忍了下来,牵着李霞下到路边的小河里洗了洗脸上的泥,骑上车继续往小石龙赶。
长话短说,两口子买上年货往回走,结果赶寸,又是在那条烂泥路上,又是那辆“丰田”,又把两口子浇了个透。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安玉柱怒不可遏,调转车头追了上去。没追出多远,大概几百米的样子,那辆“丰田”自己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二十开外,一个四十上下,从那排场看就能知道他们是香港人。两个人把车停下来,肯定是知道怎么回事,但有恃无恐,站在路上等着安玉柱。
安玉柱来到两人跟前,靠路边把摩托车停了下来,熄了火,下了车,跟坐在后座上的李霞说了声:别下来,坐稳了。
李霞说柱,别冲动。
李霞的话音刚落,安玉柱一记勾拳接着一记摆拳,只听“梆梆”两声,跟前两个人像是两截木头一样瞬间倒地,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一秒,干脆利落,绝无半点拖泥带水,李霞和旁边的路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地上躺着两个晕死过去的人。
安玉柱转身回到李霞面前,跨上摩托车,嘴里说了声:咱回家。
当天晚上,二十几个香港人抱团上伏龙滩派出所找阮如璋讨说法,他们当中有的是在伏龙滩开厂的香港老板,有的是在小石龙开厂的香港老板。而那两个被打的是小石龙一家电镀厂的老板。阮如璋了解过事情的原委后,抬头看了一眼两个浑身泥浆的老板,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不作声的安玉柱,一脸狐疑。安玉柱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三。对方两人身高跟安玉柱不相上下,块头却比安玉柱粗了一大轮,起码有一百六七。在实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安玉柱是如何做到一招制胜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阮如璋百思不得其解。
“他趁我不备,直接下死手,打在我下颚上。”一个当事人给出了答案。
“你们还溅了我们两身泥哩你咋不说?”一旁的李霞以理据争,“两身脏衣裳我还没洗哩要不我回家拿来让我们所长看看?”
“那是路的问题。”一个当事人狡辩。
“路的问题那为啥其他车都好好的就你的车不同?我看就是你的素质问题。”李霞说。
“要不是看在同胞的份上,玉柱同志早就干死你了。”一旁的郭密插话,“接下来我要好好管管你们这些香港佬了,开车跟开飞机一样,好像谁他妈不知道你们有个车似的——在香港你们也这么嚣张么!”
阮如璋跟郭密说你少说两句罢——玉柱同志,你说两句。
“我当时发火了,出手重了点。”安玉柱说。
阮如璋跟香港人说玉柱同志出手重了点——怎么样,你们二位要不去医院做个检查,费用我们所里承担。
“这就完了?连个道歉都没有,就完了?”香港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如璋说要就事论事嘛,安玉柱同志是冲动了,你们就没错么,有因有果嘛。
香港人七嘴八舌,说这不行,我们来你们大陆投资,来帮你们大陆发展,你们不能这样轻怠我们,你阮所长这是包庇,是……
“咣”地一声巨响,阮如璋一拳头擂在办公桌上,打断了香港人的七嘴八舌。
多年以后,据安玉柱和龙珊珊回忆,他们追随阮如璋半辈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阮如璋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说是暴怒。两人清楚记得,当时阮如璋一拳头擂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文件夹都震得掉在了地上。
阮如璋擂完桌子后阴着脸死死盯着眼前的几十个香港老板,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整个派出所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把人吓一跳。一个在伏龙滩开厂的跟阮如璋关系不错的香港老板最后打破僵局,说阮所长,都是同胞,他们不会说话,你给我个面子,别往心里去,消消气。
“岂——有——此——理!”阮如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站起来拂袖而去。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该完了,可两个挨揍的当事人不干,在伏龙滩派出所讨不到说法,当晚又跑去市局讨说法了。市局当天晚上的值班领导是政治部主任谢运来,谢运来知道,这个事要是捅到邹南粤那里去了,肯定没阮如璋的好,所以把问题压了下来,又交回给了伏龙滩派出所,让阮如璋务必处理好。阮如璋也知道,意气用事没用,肯定要拿出个姿态,不然香港人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于是阮如璋把安玉柱叫到跟前,说两个方案,要么,你放下身段去跟香港人赔个不是;要么,你受点委屈,我拘你七天——他们要是还敢闹,我叫他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安玉柱说要不就拘我七天罢,我宁愿档案上留个污点也不道这个歉——丢不起这人。
就这样,安玉柱两口子这一年也没有回老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