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简光伢打消了跟几个老表一起去龙踞的念头,大年初四就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过完年还有个把月冷的,木炭是城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燃料,这段时间贩卖木炭利润可观。
叔侄俩年前自己烧制过两窑木炭,无一例外都不成功。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理论都懂,但自己下场干了就知道没那么容易。首先选料就很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不但得不偿失,而且坏口碑,后果很严重。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烧制一窑木炭需要持续十天甚至半个月时间,火候稍微没掌握好,就等于白忙一场——要么木炭没烧透,燃烧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没卖相;要么木炭烧透了,大部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发现还不如进山贩木炭合算。在湘赣交界的罗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断、折断后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说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一块五。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从山里运到瓜洲市区,纯靠一根竹扁担,两个肉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半条命没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后槽牙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麻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跟前的两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还好,木炭报废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内心的苦闷,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夹在手里默默地抽着。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于事无补。回家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
简光伢说叔叔,我不能学木匠了。
简有家说不学木匠那你想学什么。
简光伢说我前段日子躺在床上仔细算了一下,我们鲤鱼塘竟然有十四个木匠,要是算上周边几个村的,起码有三十个——木匠多得都快碰鼻子了,学木匠还有什么意义。
简有家说我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这都是你爷爷跟你伯伯干的好事,没有远虑,盲目收徒。结果好了,教出一大群徒弟,饿死师父了。
简光伢说我们不讨论这个。我们就讨论学木匠还有没有前途。
简有家说学什么都没前途,你就是投错胎了,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找不到用武之地。
简光伢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投错胎了。
简有家说那还讨论什么呢,还是面对现实罢。
简光伢说叔叔,难道我的人生就这样了。
简有家说等春暖花开,我带你过江西下煤矿挣大钱去。光义缠了我几次,我都没点头,他脑壳不开窍,我怕出事。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二百多,还能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长沙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说实话,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死伤那是家常便饭。谁要是干过这两个苦差,以后见到阎王都敢掀桌子。
简光伢说叔叔,你还没听明白么,我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啊,我想有所作为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就是读书人的手啊,我不应该是做农民的命啊。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这就该是读书人的手。
简光伢说我不甘心啊。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很多事还想不开,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都能想开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上辈子得罪了天老爷,投胎没投好,投错了地方就算了,还投错了人家。你我转世投胎哪怕稍微有点技术含量,也不至于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哼哼,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收好,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到外面去闯闯,说不定那真是条活路。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那天我也想了一夜,你悟性过人,确实应该出去闯闯世界——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啊。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用这笔钱做本,在当地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初三我和光义光茂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留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生姜那边卖一角五,这边竟然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农副产品往这边贩,有利润。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五十几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考虑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二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三四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政府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出去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琢磨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刚上中学,年龄尚小,每天早出晚归,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放心闯,不要挂念家里——出门在外先顾好自己。
3
一九八四年阴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简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龙踞这片土地的那天,未来的龙踞首富陈岭南已经来龙踞两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时候被尼龙渔网绞断两根手指,陈岭南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凤凰城乡下的一个渔民。这很有可能,因为祖祖辈辈如此。
陈岭南绞断手指前的人生一点不比简光伢如意。五岁那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生下弟弟陈岭北后没多久便死于水肿。十三岁上四年级那年,父亲出海遭遇台风,船覆人亡。父亲离世后,留下一个没有生养的二婚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由于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陈岭南的学历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渔夫。十六岁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边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风大浪大,每次出海无异于一场赌博,谁也无法预料是满载而归还是葬身渔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时候赶紧娶个老婆把后代繁殖出来,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至落个绝户。父亲死的那年刚满三十岁,留下陈岭南和陈岭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岭南绞断手指那年二十七岁,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绞断手指那次是陈岭南此生最后一次出海作业。因为赶上恶劣天气,狂风暴雨,渔民手忙脚乱收网,结果偏偏赶上网获大丰收,忙乱中出错,等到把上千斤鱼获拉上船,陈岭南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节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陈岭南有心重操旧业,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这不难理解,一个手有残疾的渔民,作业效率肯定赶不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渔民,而手脚健全的渔民有的是。
在一个家家户户以出海打渔为业的村里,过早结束渔民生涯的陈岭南无疑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个时候两个现实摆在陈岭南面前,一是终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过活了,二是怎么过活。
陈岭南来龙踞的直接诱因有两个,一是弟弟陈岭北吵着分家让陈岭南寒了心,二是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让陈岭南心灰意懒了。
先说跟弟弟陈岭北分家的事。由于父母早逝,陈岭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陈岭北中学毕业后,陈岭南为了不让弟弟步自己的后尘,到处求人,把弟弟送进了公社的海产品加工厂做了工人,后来又张罗着给他娶亲。作为哥哥,陈岭南可谓仁至义尽。然而哥哥绞断两根手指不到三个月,弟弟就在新婚妻子的怂恿下吵着分家,这着实令陈岭南心寒。
再说跟老婆吵架这事。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岭南老婆林子芳因为分家的时候小叔子多分了几个花胶,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问题是她觉得吃亏了却又不亲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论,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没完没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分家的时候陈岭南分到的也不过是一间半瓦房几个破碗十几斤大米以及十几个花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而唯一值钱的就是花胶,少分几个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另外那几十个花胶还是夫妻俩多年来背着生产队一个一个偷偷攒下的,是给几个儿子将来成家准备的压箱底。为了长期保存这几十个花胶,林子芳用废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担心被生产队发现,都不敢挂出来晒,而是藏在床底最深处的樟木箱子里。多年来,林子芳几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数一遍里面的花胶,数目对上了才能安睡(从没错过),可见这几乎是林子芳的命。这条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里有多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陈岭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使分家的时候多分几个花胶,这个家也一样穷,所以少分几个也不会更穷。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而又无法达成共识,陈岭南心里堵得慌,无处宣泄,几次三番拌嘴后,终于忍无可忍揍了妻子一顿。这是陈岭南平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手脚没轻重,可以说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脸肿。林子芳发现丈夫疯了,抱着最小的儿子陈小湖连夜跑回了镇上的娘家,临走的时候撂下狠话,叫陈岭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镇姑娘,娘家父亲是镇上的种猪配种站站长,在当地江湖上是个人物,同时娘家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陈岭南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夜从家里逃出来,颠了。
陈岭南出逃的时候顺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样财产——结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辆“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几个花胶。陈岭南揣着花胶,蹬着“永久”,奔波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抵达了四百公里外的龙踞。这辆“永久”在龙踞即是陈岭南的代步座驾,也是陈岭南谋生的工具,从七一年买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随了陈岭南十六年。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十几个花胶,绝对不是跟林子芳斗气,实属情非得已。陈岭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几个花胶到凤凰城市区的海产干货供销社卖了换钱,因为出门需要盘缠。可临了还是舍不得出手,因为太珍贵,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了将来回去没办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几个花胶最后也跟着陈岭南一路来到了龙踞。即使到了龙踞,即使身无分文,陈岭南也没有把花胶卖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陈岭南闻到床底下一股海鲜恶臭,拿出来一看,由于保存不当,又赶上连日阴雨,报纸包着的花胶受潮腐烂了,生蛆了,即卖不出去,也吃不了。陈岭南看着地上蛆虫涌动的花胶,回首自己前半生这惨淡的人生,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考虑是扔了还是洗干净煲来吃了。陈岭南心里斗争了足足一天,最后还是把它们扔了。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仓促,没有办理相应出行手续,虽然成功流窜到了龙踞,却没法进厂务工。初到龙踞的那两个月,陈岭南的遭遇可以用一个“惨”字形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更凄惨的是连着骑了两天两夜自行车,多年的痔疮又犯了,奇痒无比,疼痛钻心,大便还带着血。就因为没钱医治,只能自己简单处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年后,辉煌腾达的陈岭南在朋友面前也愿意调侃一下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往,即使这个时候,陈岭南也尽量不去追忆最初的那两个月,更讳于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说呢,除了他妈的没有伸手跟人乞讨,当时的陈岭南跟叫花子毫无二异。不过那段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两个月后陈岭南便找到了谋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