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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第346章

离枝死后第三天,梁天成给自己的小女儿办了一场极为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当着众人的面,立下了不毁楚家死不瞑目的誓言。

“……昨天晚上,我们在T城的所有产业都遭到梁天成的火并或者洗劫,那边的人对梁天成的报复有准备,但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这么猛。您的堂弟宇少爷给梁天成手底下的人从酒店房间里找到,挨了两枪,现在还在急救,我们在T城的地盘已经全都由梁天成接手,”路明神色凝重,“据说梁天成的两个儿子劝过梁天成,但是没用。他现在已经疯了。”

楚行神色不变,平淡说:“既然已经疯了,就没想跟我说什么狠话吗?”

“……说了。”路明本来想把这段跳过去,然而楚行既然问了,他也只有照实回答,“他说他保证楚家至多只有半个月的活头了,让您,让您珍惜。”

楚行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楚家能活多久,我说了算。”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一旁的罂粟根本没有听。她蜷腿歪在沙发上,身上搭了条薄毯,正稍稍探出手去,捞身边鱼缸里的那几片装饰用的花瓣。

她的几根手指生得纤细秀气,浸在水中,有种描摹不出的美感。人又懒懒的,不说话的时候,眉眼间容色婉转,带着一种经多年纵容娇养才有的矜贵。罂粟将一片玫红花瓣捞出水面,指缝间湿答答地滴着水,落在新换的地毯上,她也不管,只专注着瞧着手里那片花瓣,直到水都漏干净,罂粟才把那片花瓣丢到桌几上。

楚行把她的手捉过去,拿手帕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抹干净。最后在她的小手指上捻了两下,忽然说:“把离枝以前负责的事都交给你,要不要?”

罂粟看他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把手一抽,缩进薄毯中,歪过身假寐。楚行又逗弄她两句,罂粟闭着眼,手心却很准确地盖在他脸上,把他推得远了一点。

楚行笑了一声,才转过眼,继续同路明商谈梁家的事。

过了一会儿,罂粟蜷在薄毯下的一只脚露出来,再在沙发上一搓,袜子就被蹭了下去。楚行一边将对策说给路明,一边捞过罂粟小腿,给她把袜子穿上。结果只穿到一半,罂粟的另一只脚也是一搓,袜子也跟着被蹭了下来。

楚行跟着给她把另一只袜子也穿上。罂粟直勾勾地盯着楚行,安分了不过片刻,又把两只袜子蹭了下去。

楚行眉毛不动一下,握住她的脚踝,把袜子给她套上去。如此重复了大约三四遍,路明的眉毛忍不住抽搐了两下,默默地扭过了脸。

楚行再一次把她的袜子套上后,嘴角有了点笑容。突然将她连人带毯裹成一团拢在怀里。罂粟绷着脸,他凑近一些,钩了钩她的下巴,笑着说:“你想证明些什么?”

罂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楚行近到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她突然用力推开他,跳下沙发,大步上了二楼。

路明在一旁看得眼睛发直,下意识道:“这,这什么意思……”

楚行看他一眼,说:“什么意思都跟你没关系。”

路明神情一凛,立即收眼。楚行漫不经心地一捻指尖,一面问道:“埋在梁家的那些线人都可靠?”

“我上个月还考核确认过,那几个都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应当没有问题。”

“那就好。”楚行抬起眼皮来,“半个月太长了,最多一周时间,把这件事清干净。”

“是。”

罂粟上二楼的时候,管家恰叫人打扫完主卧,出来时看到她,微一欠身,沙哑着嗓音说:“罂粟小姐,主卧已经打扫完了。”

罂粟嗯了一声,站在楼梯旁不动。她举止略有奇怪,只是这些天来她举止奇怪也不是一两次,管家已经见怪不怪,又去了客房指挥着用人换床单。换到一半总觉得脊背有股诡异的寒意,一扭头,罂粟站在门边,正静默无声地盯着他看。

管家看着她:“……罂粟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罂粟说:“没有。”

管家张张口,没有再问她这么站在门边的缘由。罂粟近来清醒许多,举手投足间带了许多生病以前行为的影子,话虽寥寥无几,却都很刻薄,他要是真问出来,八成她都能回给他一句“怎么,我站在这里还不行了?”

管家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那种眉梢凉薄的神态动作。

他迅速叫人把客房收拾完,脚下不停地下了楼。未料罂粟也跟上来,亦步亦趋在他身后。管家有些头皮发紧,又转去厨房,然而罂粟也跟进了厨房。

管家终于忍不住,深深一欠身,说道:“罂粟小姐来厨房是有什么想吃的要吩咐?”

罂粟的神色淡淡地:“被人跟着的滋味好吗?”

“……”

“只不过想让你尝尝我以前被你不停跟着的滋味。”

“……”

她低头翻看了一下手指,又说:“我饿了,想吃鱼粥。”

“……我这就做。”

管家说完,立刻去拉头顶上的橱柜去找碗。柜门甫一打开,满满一大袋面粉倾泻而下,浇了管家满身满脸。

管家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着装顿时狼狈至极。面粉糊在脸上,抹都抹不干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罂粟怀抱双臂冷眼看着,面无表情。身后有个声音带着隐隐笑意响起来:“折腾完路明还没够,连周叔也要遭你戏弄?”

罂粟头也不回,越发脸若冰霜,冷冷说:“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做的?”

楚行想了想,走到她面前,脸上犹有笑容,问她:“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

罂粟冲口而出:“就算是我做的,你预备怎么样!”

楚行听了,脸上笑容微加收敛,望着她不说话。罂粟看着他的眼神冰凉,脖子梗得木头一样。

楚行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开口:“我不会预备怎么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对进她的眼中,语气肯定。罂粟神情略有松动,默不作声地别开了眼,他轻轻捏定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强行调回来,露出一个笑容:“好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去M城吗?现在正好是出去玩的好时候,等十多天后我腾出空来,带你去那里玩一趟怎么样?”

罂粟像是浑身微微一震,猛地望向他。楚行神色从容,拇指缓缓抚过她的眼角,笑着说:“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的意思了。”

十天之后,鄢玉照例前来复诊。

他在见到楚行后,指尖优雅地一推眼镜框,拿吟诵的语调盛情赞美道:“楚少爷真是好手段,我再怎么也没想到,您能在短短一周里就把T城那么大一个梁家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楚行平静说:“过奖。”

T城梁家虽家大业大,内里关系错综复杂,给人的印象却从没有过一推就倒的垂暮之感。然而这一次梁家倾倒虽不至于是在一夜间,却也相去不远。

头一天梁天成还在离枝墓前慷慨激昂地要剐了楚行,第二天晚上他的二儿子就遭了不测,第三天早上又在码头找到了他三儿子的尸体。梁天成悲恸欲绝,然而两场葬礼尚未举办,就又莫名传来他素来倚重的左膀右臂一起反水的消息。

直到前天晚上他被乱枪射死在自家客厅沙发上,大概都还没想通为何这些人会突然背叛,偌大一个梁家何以散得这样快。

鄢玉哼笑一声:“你知道现在道上都在传些什么?居然在传什么离枝向你多次求爱不成,遭友人羞辱嘲讽,故而含恨自杀,梁天成早就想除了你,这次终于拿女儿死亡的由头大做文章,结果作茧自缚,反而给你灭了全家上下,一个子孙根也没留下——这些话是你叫人传出去的吧?楚行啊楚行,你太虚伪了。杀了就杀了,还要给粉饰个帽子,何必呢?反正你已经赢了,还在乎旁人都传些什么吗?”

楚行淡淡说:“鄢医生说的意思,我怎么听不大懂。”

鄢玉嗤笑一声,说:“我记得有句话好像叫草蛇灰线,楚少爷如此神通广大,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您之前在梁家是已经埋了多久的线了?”

楚行说:“鄢医生的话我又听不懂了。”

鄢玉又嗤一声,懒得再搭话,直接抬腿去了二楼。

鄢玉经由管家引进卧房的时候,罂粟正怀抱小白猫望着窗外发怔。她想得入神,鄢玉连唤了几声,她才回过头,慢慢踱到沙发旁坐下。

鄢玉瞧了瞧她的脸色,笑着说:“罂粟小姐最近睡得好像不大好?”

“我需要开几片安定片。”

鄢玉一挑眉:“要那东西做什么?”

“最近总睡不着。”

“为什么?”

这次罂粟没有回答。鄢玉心知肚明,也就不再追问,只一摊手:“我一般不给人开那玩意儿。景致当初拿枪指着我让我给她开,我都没同意。你要是实在想要的话,还是等一周之后你还睡不着的时候再说吧。”

罂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梁家倒得比我想象中快。梁天成死前最关键的时候,他都不像对这件事怎么上心。”

鄢玉听了,唇角仍有一些笑意:“所以你觉得,你跟楚行朝夕相处十年,在以为已经深入了解他的时候,结果他远比你想象中还要强大,是吗?”

罂粟的神情里暗示着默认,鄢玉又问:“你觉得恐惧了?害怕你也会像梁天成那样失败?”

“我根本不在乎成功与否。我也不觉得什么恐惧。”罂粟慢慢说,“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他追问,罂粟眉心蹙紧,却无论如何都不说出来。沉默片刻后,问道:“离枝在医院里死亡的事,是景致叫人做的?”

“罂粟小姐这么没有技术含量地转移话题,实在让我很不满啊。”鄢玉悠悠道,“除了她以外,你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不是吗?景致还让我转告你,她需要负责的那些事,跟你这些天委托她全权代办的事,她都已经办妥当了。”

“另外,她还让我提醒你一句,”鄢玉顿了一下,才说下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临阵心软是大忌。”

罂粟垂着眼,一时没有回话。鄢玉看着她的样子,忽然唇角一勾,低缓轻柔地问道:“难不成,你当真心软了?”

他问完,房间中便陷入一片静寂。罂粟一动不动,视线落在被自己半蹭下来的袜筒上。过了一会儿,低低回道:“没有。”

楚行和罂粟一起前往M城时,A城的天空阴沉,乌压压地透不出半丝日光来。

楚行却很放松。他一身白衣浅裤,从眉眼间就能读出他此刻心情不差,状态慵懒。从家中到登机的一路上,他一直松松地捉住罂粟的手。罂粟被他握得久了,挣开过一次,没过一会儿,就又被他若无其事地重新牵住。

路明亲自来送机,在目送他们安检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预祝了一句旅途愉快一路平安,神色间没有任何异常的样子。罂粟瞧了他两眼,路明说:“罂粟小姐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什么。”她淡淡道,“不过就是希望你在接下来的几天能过得好罢了。”

她心不在焉回这么一句,脑子里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心中咚咚跳得厉害,连楚行牵着她去登机都没有察觉。等真正反应过来时,飞机已然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准备起飞。

罂粟很少有这样紧张过,紧张到止不住交握住自己双手,却仍然指尖冰凉。上一次她这么紧张还是在第一次杀了人的时候,看着地上还残留余温的尸体,脑海里一片空白,紧张到直想把整只手都塞进嘴里去。

然而那一次她的紧张很快就在楚行的安抚下平静下来。那次楚行很快赶来,将她抱到膝上哄,同她说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是死的那一个。他的声音中带几分漫不经心,然而这份随意却极具镇定作用。罂粟的肩膀很快就不再发抖,她仰起脸来望着他,问:“那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觉得害怕了吗?”

他听了她的问题,嘴角含笑,却避而不答,只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我和你不同,罂粟。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不能做。但这些我不能做的事,你都可以做。”

罂粟一直到下了飞机,胸中那口凉气已经冰冷得压在心底,提不上来也散不下去。楚行却对她的心不在焉恍若未觉,只带着她去了已然预订好的酒店,先泡了温泉,又吃了当地一顿丰盛晚餐。

罂粟吃得味同嚼蜡,期间一句话都未说。她不说,楚行也没有开口。只给她剥了虾壳,看她吃了几口不愿再吃,也不强求,留了大半一动未动的菜色在桌上,牵住她的手回了房间。

罂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时,楚行正腿搭着腿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他手中拿了两副扑克牌,朝着她招招手:“来玩二十一点。五局三赢。”

罂粟眼神微微一动,看了看落地钟,还有半个小时到晚上十二点。她定定神,问:“有没有赌注?”

楚行嘴角有点笑容:“有。”

他的笑容淡淡的,像是一层薄薄的却平静至极的水,透不出下面半点波澜。罂粟看了他一眼,忽然默不作声地把牌接过来,手法熟练地洗牌。

罂粟懂得不少出千的技巧,却都由楚行教的,此刻懒得再费事去倒腾那些伎俩。不过一会儿楚行接过她洗好的牌,开始发牌。第一轮罂粟的两张牌一张是黑桃八,一张是方片四,楚行的明牌为黑桃K。楚行问她:“要停牌吗?”

“不停。”

他们玩了四局,各是两胜两负。第五轮开始,罂粟的两张牌是梅花J与梅花2,楚行的明牌为方片J。楚行扫了眼她手下的扑克牌,说:“要停牌吗?”

罂粟扫了眼墙角的落地钟,十一点五十八分。心不在焉地道:“不停。”

楚行慢悠悠地开口:“罂粟,再考虑考虑。”

“不必。”

他看她一眼,缓缓把下一张牌翻开。

那上面赫然印着红桃10。

罂粟瞥了牌面一眼,无声沉默了一下,低声问:“赌注是什么?”

她的话音落地片刻,就听到一旁的落地钟缓缓划过凌晨整点,一下下敲响钟声。

罂粟陡然一震,全身僵硬。她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却忽然被楚行捉住手腕,再轻轻一拽,便被拽进一个淡淡熟悉气息的怀里。

她的目光慢慢才聚焦到他的面容上,楚行的嘴角仍然有点笑容,眼神仍然深邃平静如初,却有种奇异的柔和在里面。他的拇指抚在她的眼角上,缓缓划过,动作与声音一样温柔:“罂粟,考虑嫁给我。”

罂粟像是浑身被定住。呆呆望着他,一直过了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楚行又说:“我在说认真的。”

罂粟仍是定定望着他。她的嘴唇无意识下微张,半晌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光,才意识到他的人是真实的,方才的声音不是梦境。她忽然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泪水蓦地涌出眼眶,声音里亦带着颤抖,说:“我不。”

她在他的怀里挣扎开,直到退到墙边。她的眼泪簌簌掉下来,脊背却笔直,大声重复了一遍:“我不!”

楚行仔细地看着她,说:“给我个理由。”

他只说完,便听到一旁的电话疯狂响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还是把电话点开。路明慌张的声音立即传进来:“少爷,楚宅着火了!整个内重外重都起火了!火势借着今天晚上的东风,根本止不住!”

他的话说到一半,电话已经被楚行掐断。罂粟在一旁淡淡开口:“为什么不听下去?”

“你听下去,就知道他说的远远还没完。到后天,你会知道A城你大部分的盘口已经被外人接手,你最重视的西南边境已经完全不属于你。还有这两年来你做的最大的一笔单子,也就是今晚运到海关的那批货,已经被调包了,火药和枪弹都已经丢到深海里,找都找不回来。你可能记得这笔单子已经被你否决了,可是它确实已经做成了。”罂粟站在那里,平铺直叙地说下去,“是我模仿你的字迹代为签的字。不止这一单,但凡你参与否决过的,我能看到的,都代你签了字。”

“你问我理由。”她的眼中泪光一闪,又迅速压下去,冷冷说道,“这就是理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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