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城 末世 7:3母权论

7:3母权论

沉重巨大的风车叶片在风中快速转动着，电压不稳导致哪里又跳闸了，几户人家来到大街上大声议论着，阿尔忒弥斯骤然被那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了，她一把抄起枕头下的匕首坐了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不过是邻居在抱怨。尽管已经过上了安全的定居生活，但哪怕正待在家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激起她野生动物般的本能。一想到又自己吓了自己一跳，阿尔忒弥斯不禁懊恼地抱怨道：“烦人。”

“烦人——烦人——”

梁上的大鹦鹉立马大声学舌，这只鹦鹉是戴安娜捉回来的，祂很喜欢它，当宝贝一样养在家里，但阿尔忒弥斯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只吵闹的大鸟，她抓起刀鞘照着鹦鹉丢了过去：“给我闭嘴。”

“啊——坏蛋——坏蛋——”

鹦鹉被砸中后一边怪叫一边拼命扑扇着翅膀，灰尘和羽毛落了阿尔忒弥斯一头一脸，这下她再也睡不着了，难得的午睡就这么被搅黄了。外面的邻居还在大声聊天，中间夹杂着她熟悉的嬉笑尖叫声。她起身来到窗边，支起了木质的窗板，干燥的热风夹杂着尘土铺面而来，阿尔忒弥斯不禁眯起了眼睛，这让她眼角的纹路更加明显。她才刚三十岁，但艰辛的生活摧残了她的容颜，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不过她的身体依旧挺拔健美，比起少女时代更加充满力量，那纤细的腰部和丰满修长的大腿看上去十分性感。她看到戴安娜和图特正在房子前的空地上玩耍，他们用塑料布扎了个简陋的风筝，正在跑来跑去放风筝。一转眼他们在这儿已经生活了十年，图特从一个小娃娃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她身上阿尔忒弥斯的基因几乎完全不起作用，她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她的眼神温柔多情，心地善良又容易冲动，这些特点在生存竞争中绝不是优势，这让阿尔忒弥斯不时对她的未来感到忧虑。不过图特现在仍旧是个孩子，还没到惹麻烦的年纪，每天就知道疯玩儿，这会儿她笑得气都喘不上来，而戴安娜玩的比她还投入。虽然他们对外宣称是亲子关系，但其实他们更像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戴安娜已经是个青年了，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如今比阿尔忒弥斯还要高一点，祂熬过了致命的感染，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性成熟后腹部的伤成了个大问题，由于祂腹部的皮肤被烧毁了，产道打开后体内的器官暴露在了外面，造成了反复感染，祂不得不每日消毒自己的腹部，再用干净的纱布缠起来，除此之外祂一如其他古力格列般青春美丽。不过祂跟小时候一样总是一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祂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完全加入不了成年人的圈子，只能跟图特这么大的孩子玩到一起去，阿尔忒弥斯不知道这到底是童年经历的影响，还是祂天生就比别人笨。

这时有个熟人叫住戴安娜问话，不知对方问了什么，戴安娜用手胡乱比划着却说不清楚，偏偏还想装出很明白的样子，那模样看的阿尔忒弥斯好气又好笑，她朝那熟人大声喊道：“我在家呢，有事儿吗，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听到她的声音便朝家里走来，戴安娜终于松了口气。

拉美西斯在门廊坐了下来，她长着一对罕见的蓝绿异瞳，瘦到分不出男女，干瘦的身体仿佛是木头制成的，给人坚硬凶悍的感觉，这女人的性格如她的外表一样怪异又不好惹，但她和阿尔忒弥斯从小就是好友，后来她们在这个定居点又重逢了。

阿尔忒弥斯泡好茶端出来，拉美西斯看到后不满地说道：“你太惯着戴安娜和图特了，应该让他们去泡茶。”

“还是我自己来吧，”阿尔忒弥斯满不在乎，“杯子都是我掏钱买的，万一被他们砸一个我可要心疼死了。”

拉美西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阿尔忒弥斯说道：“你是专程来指导我的家庭生活的？我还以为只有天使之城的人有这种爱好呢。”

“当然不是，”拉美西斯说道，“对了，先跟你说件事，那个叫莲的古力格列今天和一个叫加拉泰亚的女人在委员会登记成了伴侣，莲正式成了这里的居民。”

“太好了，”阿尔忒弥斯听到这消息也十分高兴，“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这还是这里第一次诞生新家庭。”

“是啊，这个定居点本来只接受已经组建好的家庭，这回之所以能诞生这个新家庭，都是因为你力排众议让莲留下。”

“这里的家庭都是当年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我们拿非利人的生活太过混乱，那场自相残杀后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待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圈子里，但目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孩子们都在长大，很快就会到寻找伴侣的年纪，到时候这种封闭的生活就维持不下去了，我们不得不面临不同定居点之间的人员流动，还有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要提早为这种局面做好准备。我们不该一味封闭，应该适当冒一些险，但同时要建立起规矩，再用规矩去衡量人的行为，绝不能放任冲动和仇恨，接纳莲在这里寻找伴侣就是第一步。莲是个好青年，祂来自一个有规矩的古力格列定居点，从小就接受过得体的教导，那个定居点的建立者是我的熟人，所以我愿意用生命替祂做担保，现在祂果然顺利找到了伴侣。”

“那个古力格列定居点的首领真是个怪人，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跟那么多古力格列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个被称为长老的男人的？”

“说来话长了，有机会我再跟你慢慢交代吧。”

阿尔忒弥斯折下门廊下的一根草茎呡在嘴里，拉美西斯放下茶杯郑重其事地说道：“阿尔忒弥斯，我今天来找你是要跟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最近要选举新的女祭司了，我们打算推举你。”

“为什么？”阿尔忒弥斯惊讶地问道，这个定居点只有自治委员会，从来没有过女祭司，选举女祭司是人们最近才有的想法。

“为什么不呢，整个定居点没人比你更有威望，这次如果不是你出面，没人能让莲留下来。人类本就跟黑猩猩一样，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平等，而是权威，我们像一团散沙一样撒在这片荒原上，在士师队眼里我们根本不算人，所以我们必须建立起拿非利人自己的权威，我们首先得活的像人，天使之城的人才会拿我们当人看，这需要一个强大的首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阿尔忒弥斯，我们需要你，况且你还是女祭司家族的后人。”

“别提什么女祭司家族了，”阿尔忒弥斯皱起了眉头，“当年的屠杀不就起因于这个被诅咒的名号吗？”

“那场大屠杀归根结底怪不到女祭司家族头上，据我所知当年那个走私犯和被她指控的委员会成员私下里共享一个伴侣，就是最后那个撒谎的古利格列，那两个女人以祂为中介干起了走私的勾当，后来她们又因为那个古力格列争风吃醋反目成仇，再加上分赃不均，于是她们相互陷害，攻击对方是士师队的走狗，所以那件事只是一场私人感情纠纷，不该上升到对一个家族的攻击。”

“当年我们忙于破坏传统的时候，个人感情纠纷就成了毁灭一群人的借口，现在我们忙于追溯传统，死了那么多人的惨剧又成了私人纠纷，如果我作为女祭司家族的后人当了女祭司，万一有一天我做错什么事，又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我毁灭呢？”

“你不会的，阿尔忒弥斯，我相信你。”

“算了吧，”阿尔忒弥斯挥了下手，“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吗？我这个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漏洞，我当过猎头者，还跟男人生过孩子，当年我因为怀孕的事被我母亲和老妈追着打的时候，还在你家躲过一段时间。”

“没错，”提到这些往事拉美西斯笑了起来，“不过阿尔忒弥斯，我们现在要的不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强者，只有你能胜任这个职位。你说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建立规矩，但总会有人不守规矩，所以我们需要某个人的威信作为实行规矩的保证，直到大部分人都能自觉遵守这些规矩，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才会害怕受到惩罚。”

“不能杀人是不言自明的规矩，可是当年那场屠杀里所有人都动手了，也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惩罚，我们有着这样的过去，对未来还能抱什么期待呢？”

“阿尔忒弥斯，别这么悲观，凶手会随着时间死掉，而孩子能被教育成更好的人，天使之城到处都是规矩，人们仍旧需要麦基洗德保证规矩的施行，我们现在同样需要你，哪怕仅仅尽可能将这里的平静延续下去，你不希望图特再经历当年那一切吧？”

阿尔忒弥斯考虑了片刻后说道：“好吧，我参选，但选不上你可别怨我，而且我觉得十有**选不上，可不止你一个人知道图特的来历。”

“别担心，你负责参选就可以了。对了，”拉美西斯压低了嗓门，“这么多年了，你就告诉我吧，图特到底是你跟谁生的？”

“你就别问了，现在尤其不能提这件事，如果有人知道图特是古力格列长老的孩子，那可就热闹了。”

“天呐，竟然是那个人！”拉美西斯惊得目瞪口呆，“阿尔忒弥斯，你从小就善于制造惊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你了，但我的想法永远追不上你的做法。”

“所以你现在还想让我参选吗？我说了我这个人浑身漏洞，让我处于引人瞩目的位置绝不明智。”

“那个长老知道吗？”

阿尔忒弥斯摇了摇头：“那家伙心又容易冲动，如今大家的生活都乱七八糟，现在不能提这事，必要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他。不过他确实是个好人，当年的事也不怨他，我们胡闹了一场现在还是朋友。我从小在拿非利人中间长大，这辈子不可能跟男人一起过日子，他来自那种男女一起生活的古老世界，理解不了这种想法。”

“对，你是个真正的拿非利人，你终归会像我们这么生活，”拉美西斯点头赞同，突然她话锋一转，“所以你跟戴安娜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尔忒弥斯莫名其妙：“还能怎么回事，我们就是一家人。”

“算了吧，当年你把祂带到这个定居点的时候祂奄奄一息，我知道你说祂是图特的妈只是为了救祂，我看得出来，祂根本不是你的伴侣，阿尔忒弥斯，你没资格指责别人心软，你自己才像个傻子。”

阿尔忒弥斯不高兴地说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收起你那套天使之城做派吧。”

“我才不想管你们家的闲事，但如果你未来成了我们的女祭司，那就不一样了，你需要个聪明有能力的伴侣帮助你，起码你的家人不该拖你的后腿，戴安娜——恕我直言——脑子实在不太好使，你不能每天在外面忙得团团转回来还得自己泡茶待客……”

“我说了，”阿尔忒弥斯打断了她，“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茶杯。”

“这不是茶杯的问题，”拉美西斯严肃地说道，“戴安娜不是你的伴侣，你们一起生活不过是一种惯性，你当年救祂一命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干嘛不把祂送到长老领导的那个定居点呢？那里全都是自体繁殖的古力格列，祂在那儿会生活的更好，然后你找个新的、适合你的、真正的伴侣。”

阿尔忒弥斯生气地大声说道：“拉美西斯，戴安娜不是一条狗，我不想养了就把祂随便送人，祂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年，祂哪儿都不会去。”

“你干嘛不问问祂自己的意见呢？祂平时跟莲走得很近，总跟祂打听古力格列定居点的事情，我觉得说不定祂自己就想离开。”

阿尔忒弥斯蓦地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拉美西斯，但拉美西斯那双波斯猫般的眸子十分坦然：“我没骗你，不信你可以去问祂。如果你成为了女祭司，身上的责任会很重，必须把精力放在整个定居点的事务上，所以你最好提前把私生活里的隐患处理掉。”

她们默不作声地僵持着，突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到了阿尔忒弥斯的头顶，吓得两个人都叫了起来。阿尔忒弥斯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破风筝。戴安娜跑了过来，看到有生人在场，祂有些紧张地说道：“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阿尔忒弥斯把风筝扔给了祂，“小心点儿。”

戴安娜捡起风筝一溜烟跑了，拉美西斯看着祂的背影说道：“阿尔忒弥斯，我曾经也是个猎头者，当我们各自为政时，我们都是冷血的混蛋，但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也许就能改变拿非利人的命运，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相信你能成功。”

“我会参选，”阿尔忒弥斯冷冷地说道，“但前提是你不许再管我家的事。”

“好吧，”拉美西斯摊了摊手，“不过我建议你跟戴安娜好好聊聊，你应该听听祂的想法。”

阿尔忒弥斯注视着戴安娜的背影，祂真的长大了，但那高挑的身姿给她的感觉却仍旧像个小孩子一样。

拉美西斯走后阿尔忒弥斯照常忙到了晚上，回家的时候图特已经在她自己的床上睡着了。他们在这里住下来后图特就一直自己睡，但戴安娜必须得挨着她睡，祂经常半夜被噩梦折磨，一旦惊醒就害怕地睡不着，必须要阿尔忒弥斯安慰祂，有时候阿尔忒弥斯觉得祂比图特更像自己的孩子。

今夜戴安娜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等她，阿尔忒弥斯用清水简单洗了把脸挨着祂躺了下来，白天的生活太辛苦了，每晚她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今晚阿尔忒弥斯没有，她想起了白天拉美西斯说过的话，她轻声问道：“戴安娜，你经常和那个莲来往吗？”

“对，”戴安娜迷迷糊糊地说道，“祂从古力格列的定居点来，知道好多关于古力格列的事情，祂告诉我古力格列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古力格列是如何自体繁殖的，古力格列该如何看待自己，又该如何看待我们跟别人的关系。我在拿非利人中间长大，几乎忘记自己是古力格列了，莲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来没考虑过，也想不明白。莲让我思考死亡，这让我觉得害怕，祂说最长寿的古力格列活到了六十岁，祂叫梵天，祂死的时候尸体涨满了整整一间房，清理了很久都清理不干净，在祂们的定居点，很多古力格列会选择在临死前自杀，祂们也会相互帮助结束彼此的生命，这样就不用经历那么可怕的死亡。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为死亡做好准备，但我也无法下定决心自杀，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人类，能平平淡淡地衰老死亡……”

祂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被细微的鼾声取代，阿尔忒弥斯探头一看，祂已经睡着了，戴安娜白天也有做不完的事情，晚上根本没精力聊天。但阿尔忒弥斯却睡不着，她凝视着黑暗中的屋顶，各种各样的思绪在她心里纠结成了一团。

尽管周围的人都很支持阿尔忒弥斯参选女祭司，但她本人只把这当成别人的客套，所以当她真的被选为拿非利人的新首领时阿尔忒弥斯深感诧异。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当一个领袖，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出众之处，但其他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征询她的意见，她不爱讲道理，反感长篇大论，天生一副硬心肠，但她有直面现实的勇气，而且非常有责任感，人们需要的正是她这种特质。成为女祭司后她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了，大到如何跟士师打交道，小到普通的家庭纠纷，不管出了什么事人们都会习惯性地去找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事情摆在那儿总得有人去处理。她觉得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却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阿尔忒弥斯是天生的领导者。

强有力的新首领让这个定居点的生活更加平稳有序，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但阿尔忒弥斯和家人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村务十分繁重，家对她来说形同旅馆，她不知道图特和戴安娜每天都在干什么，不过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小时候她的双亲也从不管她，她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一家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生活，这对她来说天经地义。

定居点的孩子们开始逐渐长大成人，如何安排他们的未来成了个棘手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孩子，阿尔忒弥斯遵照定居点的传统让他们离开自谋生路，这引起了很多家庭的不满，为此定居点里几乎天天在吵架，饶是阿尔忒弥斯也扛不住了，她不止一次想撂挑子不干了。

今晚她回家时像往常一样身心俱疲，她在门廊里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无法思考，家里静悄悄的，她猜戴安娜和图特应该已经都睡了。突然阿尔忒弥斯摸到一只自己泡过茶的杯子，拿起来一看里面竟然已经长出了霉斑，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用过这个杯子，但这么长时间戴安娜和图特竟然没人想到把它洗一下，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她心中腾起，她怒吼道：“戴安娜！图特！你们两个给我出来！”

她话音一落两个人立刻出现在她面前，他们衣着整齐，看来刚才根本没睡，他们是故意不想理她，这让阿尔忒弥斯越发火冒三丈，看来她真的太惯着他们了，以至于他们对她连起码的尊敬都没有了。她举起那只发霉的杯子大声骂道：“这个杯子放了这么久居然没人想着洗一下，我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在干什么，我对你们也没别的要求，但你们两个现在也太不像话了！我从没见过你们这么糟糕的家人！”

戴安娜和图特一言不发，但看样子他们对阿尔忒弥斯的指责不以为然，阿尔忒弥斯还想再骂他们两句，戴安娜突然开口了：“阿尔忒弥斯，我有话对你说。”

祂看上去有些紧张，却也鼓足了勇气，一旁的图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祂，看来祂接下来要说的事已经谋划了很久了。阿尔忒弥斯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冷冷地说道：“说吧。”

“我想去古力格列的定居点生活。”

戴安娜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似乎练习了很久，起码这个念头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阿尔忒弥斯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她凝视了祂片刻后问道：“理由呢？”

戴安娜说出那句话之后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祂飞快地说道：“因为我是个古力格列，自然要跟古力格列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听说了长老领导的那个定居点的事，我觉得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所以……”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阿尔忒弥斯打断了祂，“你把这个家当成什么？我们共同生活的这十年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戴安娜一时语塞，图特在一旁帮腔道：“妈，你不要为难戴安娜，你应该尊重祂的选择……”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阿尔忒弥斯突然一声暴喝。

她平时在家里不会讲脏话，嫌恶、震惊和受伤的神情从图特脸上一闪而过，她从家里冲了出去。阿尔忒弥斯也不管她，她死死盯着戴安娜，独自一人面对阿尔忒弥斯使得戴安娜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

“戴安娜，”阿尔忒弥斯厉声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当你第一次说要跟我过日子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自己迟早会离开吗？”

“不是的，”戴安娜低了下头，“我是最近才有这样的想法，图特已经长大了，我不好意思再赖在这个家里……”

“什么叫赖在这个家里？”阿尔忒弥斯再次打断了祂，“戴安娜，回答我，这个家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你真的拿我跟图特当过家人吗？”

“……当然，”戴安娜的语气有些发虚，“但是我们相遇的时候情况特殊，那时候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以才来这里……”

“戴安娜你给我听着，”阿尔忒弥斯说道，“那个时候我之所以来这个定居点，是为了救你，不然我现在还是一个到处流浪的猎头者——如果我有命活到现在的话。”

戴安娜露出动容的神情，感情的洪流在祂的蓝眼睛里奔涌而过，但阿尔忒弥斯的神情毫不动摇，她盯着祂的双眼如夜空中永恒的星星一样明亮又坚定。祂紧紧呡住嘴唇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一吐为快，祂张了张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可是……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女祭司啊……”

“去他妈的女祭司！”阿尔忒弥斯突然爆发了，“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女祭司，也根本不想管这摊破事！”

戴安娜没说话，但看祂的表情显然不相信阿尔忒弥斯的说辞，阿尔忒弥斯冷笑了一声：“对，你不会相信我，当女祭司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而且阿尔忒弥斯看上去每天都乐在其中。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定居点或是拿非利人的未来会怎样，人类无非跟臭虫一样，该死光就全都死光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每天殚精竭虑地处理着那些看不到尽头的破事，你有想过我是为了什么吗？难道是我贪恋权力吗？不，我是为了你和图特啊！我希望你们能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即便哪天我死了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伤害你们，我希望你小时候遭受过的伤害再也不会在你身上重演！”

戴安娜的神色变得忧伤起来，祂低声说道：“但是我配不上你，所有人都说我笨，我学什么都比别人慢，我甚至不是你真正的伴侣，而且你看我身上的伤……阿尔忒弥斯，你是女祭司，我离开后你一定可以找个更好的伴侣，你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忘记洗杯子……”

“对，我可以换个会洗杯子的伴侣，”阿尔忒弥斯语气讽刺，“当人们需要阿尔忒弥斯当女祭司的时候，阿尔忒弥斯就是女祭司，当人们觉得阿尔忒弥斯该有个更好的伴侣的时候，她就换一个伴侣，人们需要阿尔忒弥斯干什么，阿尔忒弥斯立刻就能满足，那你来告诉我，阿尔忒弥斯到底是谁？你这么说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还是在你心里阿尔忒弥斯就不该有自己的感受？阿尔忒弥斯他妈的就是一件好用的工具！”

戴安娜无言以对，强烈的痛苦吞噬了阿尔忒弥斯的脸，她失控地大吼起来：“但我不是你们的工具，我是个活生生的普通人，对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我这有限的肉身能感受的一切，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就是我的人生，没有办法随便一笔勾销，我需要为我的人生赋予意义。我不是麦基洗德，我不想成为一件工具或是图腾，我需要被理解、被宽容，我需要有人爱我，我需要真正地活过！戴安娜，当你轻轻松松就说要离开的时候，你有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吗！”

“但是我不明白！”戴安娜也喊了起来，“你跟男人生过孩子，想当你伴侣的人多得是，我在这个家里一无是处，你把我困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各走各的路难道不好吗？”

“戴安娜你没有良心！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我就是养一条狗十年，它也不会一走了之！”

“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阿尔忒弥斯一把攥住了戴安娜的领口，她把祂拖到面前用威胁的语气说道：“戴安娜，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阿尔忒弥斯，我欠你的，你狠狠打我一顿吧，打到你解恨，然后我们就彻底散了，要不然你干脆杀了我吧！”

戴安娜神情激动，阿尔忒弥斯已经不记得多久没从祂脸上看到过那神经质的讨好笑容了，或者祂只是不再对她露出那种表情，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片刻后，阿尔忒弥斯松开了手，看上去她重新恢复了冷静，她冷冷地说道：“我会考虑你的要求，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你欠我的，但你欠我的不是命也不是钱，而是你随随便便就说要离开我，戴安娜，你没有良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尔忒弥斯转身回到了屋里，她在身后狠狠地甩上了屋门。戴安娜颓然跌坐在门廊上，祂这时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到疼痛，就好像祂刚才干了一番重体力活一样。头痛到像要炸开，祂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祂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好好睡一觉了。难忍折磨的戴安娜出门去寻找图特，祂在屋后他们经常一起玩的空地上发现了她，祂挨着她坐了下来，图特问道：“我妈答应了吗？”

戴安娜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图特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妈就是个控制狂，她把这个家当成旅馆，把我们当狗一样呼来喝去，从不跟我们好好说话，她凭什么把你囚禁在这里，你应该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我真不懂为什么别人都服她。她都多久没正眼看过我们了，结果大半夜的为了个杯子莫名其妙地发疯，还拿那么难听的话骂我，我讨厌她……”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尔忒弥斯呢？”戴安娜不高兴地说道，“阿尔忒弥斯这么忙碌都是为了我们，我们已经帮不上忙了，更不该指责她，你太过分了。”

“戴安娜！”图特跳了起来，“你到底是哪头儿的？我把你当成伙伴，为了你不惜跟我妈闹翻，到头来你居然替她说话？我不要再跟你一起玩儿了，如果你去了古力格列的自治点，我也不会去看你的，我要跟你绝交！”

图特撇下祂气冲冲地离开了，被抛弃的戴安娜既伤心又耻辱，祂已经二十岁了，却只能和图特这样的孩子待在一起，祂受够了当小孩子。各种情绪在祂胸中翻涌，头痛越发剧烈，祂猛地站起来跑回了家。戴安娜径直冲进卧室，阿尔忒弥斯正躺在床上，祂用力晃着她：“醒醒，快醒醒。”

阿尔忒弥斯慢慢睁开了眼睛，刚才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她似乎永远不会被任何事撼动。一想到自己所受的折磨戴安娜更加火冒三丈，祂挺起胸膛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尔忒弥斯，我、我要当你真正的伴侣！我要跟你干那个！如果我干不成，你就让我去古力格列的自治点吧，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祂剧烈地喘息着，看上去像神经错乱了一样激动。从睡梦中醒来的阿尔忒弥斯眯起眼睛看着祂，慢慢弄懂了祂在说什么，她镇定地说道：“好啊，现在吗？”

戴安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祂慌张地说道：“不、不是，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祂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地退回了门廊上，下来缩成一团蹲，祂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膝盖中间，浑身像是燃烧般滚烫，夜晚的凉风激起了祂一身的鸡皮疙瘩。图特总有一天会长大，但古力格列永远不会衰老，时间无法自然地将祂带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祂痛苦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这尴尬的境地里。

第二天阿尔忒弥斯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整夜未睡的戴安娜虽然这一夜被折磨得够呛，但也有很多事情在等着祂做。整个上午祂都在忙着照料院子里的蔬菜还有他们养的动物，屋顶有点漏水，等祂勉强修理好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祂匆匆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和图特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下午祂去参加了自治点的义务劳动，戴安娜被分配在一个清理阴沟的小组里，这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但除了这个祂好像也干不了别的，祂做事慢吞吞的，尤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还好这工作是各干各的，祂动作慢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因为没睡醒祂今天干起活来就像梦游，半梦半醒间祂突然想起来自己又忘洗门廊上那个发霉的杯子了，一瞬间祂几乎要被挫败感压垮，对眼前这肮脏的工作彻底失去了兴趣，祂把下巴支在铁锹把儿上发呆。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其中有些树花开得多，有些树果子结的多，还有些花果繁盛，人们把那些树分别称为公树、母树和天使树，公树和母树要相互授粉，天使树却是自体授粉的，就像戴安娜一样。

戴安娜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许祂是某个古力格列意外自体繁殖诞下的孩子，刚出生就被遗弃了，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未分化的幼年活了下来，自打记事起祂就在不同的人贩子间被来回转手，人们对待祂就仿佛祂是人以外的物种——某种角度讲祂也确实是，戴安娜像条狗一样被养大，但祂越长大就越觉得自己跟别人没有区别，祂同样是一个人，可祂一旦试图展现出为人的尊严就立刻会招来一顿毒打，祂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特征把祂踢出了人类的队伍，是蓝色的眼睛，还是银色的头发？后来祂才知道原来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自体繁殖。对于所有生物而言最重要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生存，二是繁衍，戴安娜可以自体繁殖，但依旧无法离开别人独自生存，悲惨的童年使得祂比一般人更依赖他人微薄的善意，祂独自一人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他人的体温如寒夜里的暖炉般吸引着祂。但祂跟阿尔忒弥斯在一起并非仅仅贪恋她的关照，其实阿尔忒弥斯从来不管祂，她也不管图特，她的理念是你去做，然后自然就会做了。戴安娜就是这么自生自灭地在她身边长大了，但人与人是不同的，阿尔忒弥斯去做，然后就什么都会了，戴安娜也努力去做，可依旧什么都学不会。

戴安娜打量着小组里的其他人，祂是这个小组里唯一的古力格列，其他都是些看上去就混得不怎么样的女人。祂没有成年人的交际圈，不清楚别人怎么评价祂和阿尔忒弥斯的关系，祂和阿尔忒弥斯都不需要借助对方繁衍后代，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所以祂要离开她为什么如此震怒呢？但祂待在阿尔忒弥斯身边绝非仅仅为了生存或是繁衍，那也不是现在祂想要离开的理由，人不是仅仅苟活于世就能满足的，古力格列也一样。

戴安娜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回家，意外发现阿尔忒弥斯也在家，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回来过了，而且她看上去好像专门在等祂，但不像是要找祂算账。

戴安娜求救般四下打量了一圈：“图特呢？”

“她在家不太方便，我让她去别人家过夜了，”阿尔忒弥斯说道，“你昨天不是说要当我的伴侣吗？干成你就留下来，干不成你就离开，所以我今天把事情都推掉专门回来了。”

戴安娜惊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含糊地说道：“这样啊……”

“这难道不是你昨天晚上自己说的吗？”阿尔忒弥斯凝视着祂，“还算数吗？”

阿尔忒弥斯琥珀色的眼眸让戴安娜浑身颤栗起来，祂昂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当、当然，我、我想成为你的伴侣。”

“那我们就试试吧。”

阿尔忒弥斯开始脱衣服，她气定神闲地脱下了牛仔衬衫和帆布长裤，最后把内衣裤也解了下来，她大大方方地躺到床上，用胳膊肘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她的身体因生育过变得更加丰满，光和影以某种精妙的方式分布在她的**上，将其渲染得神秘美丽，她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被灯光照亮的半张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从容又略显戏谑。她把手伸给戴安娜温和地说道：“过来吧。”

戴安娜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浑身都在发烫，祂僵硬地走到床边把手伸给她，阿尔忒弥斯抓住祂的手，猛地用力把祂拉到了床上。戴安娜仰面跌倒在床单上，祂听见自己喘得厉害，像被施了咒一样浑身僵硬，在昏暗的光线下阿尔忒弥斯略塌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让她的脸看上去仿佛一头狮子，戴安娜被她迷的神魂颠倒又觉得恐惧，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这段不让写）

阿尔忒弥斯惊诧地问道：“戴安娜，你怎么了？”

“我不行，阿尔忒弥斯，我不行，”戴安娜哭着说道，“我做不来，我配不上你，你让我走吧。”

阿尔忒弥斯躺在那里默默听着祂的哭声，等祂稍微平静些时，她伤感地问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是的！”戴安娜激动地喊了起来，“我不离开还能怎么样呢？阿尔忒弥斯，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女人，我一直在远处看着你，一直在努力追赶你，但我永远都配不上你！”

阿尔忒弥斯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戴安娜，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图特……”

“别把我和图特相提并论！我不是你的孩子！”戴安娜愤怒地说道，“我十岁以前就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没办法像你那样自然而然地和别人相处，每当有人跟我说话，我的脑子就乱成一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我承认自己有点儿笨，但我知道我爱你，可你从不正眼看我，把我当小孩子呼来喝去。现在我之所以要离开这个家，正是因为我根本离不开你，我那么爱你，希望成为配得上你的爱人，如果被自己爱的人看不起，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阿尔忒弥斯急忙坐起来，一把握住了戴安娜的胳膊，“过去你确实还小，但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我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是对我们的生活很满意，我从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戴安娜，人们总说阿尔忒弥斯多么多么能干，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这都是因为我被需要着，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才想成为更好的人，我也曾是个混账，我的家人死光后我连人性都几乎泯灭了，是你让我重新回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我那么努力做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更加被你所需要。”

戴安娜懊恼地说道：“我对你来说就这点作用，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个需要你的人。”

“那不一样，”阿尔忒弥斯急切地说道，“也许现在有很多人需要我，但他们无法给我安慰，我需要的是你。我不敢说我爱你，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爱，但是当你说你要离开时，我害怕了，如果你不再需要我，我不知道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不出谁能代替你。”

戴安娜凝视着她的双眸，从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动摇，她的怯懦却让祂欣喜若狂，祂终于看到了进入她内心的道路。戴安娜握住她的肩膀动情地说道：“我不是待在你身后就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迷上我，就像我一直深深迷恋着你，我亲爱的阿尔忒弥斯，请你臣服于我，请你为我着迷，哪怕仅仅是今夜。”

阿尔忒弥斯抚摸着祂的脸庞，像发高烧说胡话的人一样喃喃着：“你真的长大了，你如此与众不同，我怎么可能不迷上你呢？戴安娜，今夜我不是阿尔忒弥斯，我只是你的爱人，快来吧，让我忘记我是谁。”

突然他们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彼此，熊熊爱火包围了他们，今夜阿尔忒弥斯不存在，戴安娜也不存在，只有一对永恒的爱人为彼此沉沦……

第二天阿尔忒弥斯又一大早就走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也有很多事情等着戴安娜去做，日子似乎一成不变，但戴安娜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昨夜祂变成了一个大人，从此祂是阿尔忒弥斯真正的爱人。祂正在给蔬菜浇水的时候图特回来了，她看上去很不高兴，一见到戴安娜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昨天是不是跟我妈睡觉了？”

戴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下头，图特气愤地尖叫道，“你这个叛徒！”

戴安娜被这句话刺伤了，曾经他们是一对多么亲密无间的伙伴，现在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但祂也不打算道歉，祂不想再当孩子了。

突然图特呜呜哭了起来：“我们说好了的，我们两个既不当男人，也不当女人，也不会当古力格列，我们两个永远都是孩子，我们永远都不变成大人，但你现在居然跟我妈睡觉！”

戴安娜忧伤地说道：“可人总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你也会……”

“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图特吼道，“以后我要自己当一个孩子，你已经是一个恶心的大人了，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话！”

图特哭着跑掉了，但戴安娜没有去追她，祂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变回一个孩子，而图特总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