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简光伢悟出一个商业窍诀
眼看着陈岭南辉煌腾达,简光伢心里完全没有触动那是假的,毕竟两人的起点差不多。可两年过去,自己倾家荡产还欠下一大笔债,陈岭南却赚了个盆满钵满,简光伢心里有触动,只是没有当初陈岭南那么强烈而已。在简光伢看来,这不过是个运气问题,自己的运气没陈岭南好而已。简光伢也没有想过在后面紧追慢赶,他的成功**不像陈岭南那么刻意,性格也不是陈岭南那种主动进攻型,何况陈岭南也从来不是他的参照物。简光伢的参照物是过去的自己。简光伢对现状已经非常满意,有一爿属于自己的小店,一份稳定而不失体面的工作,旱涝保收一年挣个三四万,除去一切开支,小有盈余,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即使如今回到老家,在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富人,这跟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比起来已经是不敢想象的成功。直至此时,简光伢的理想也非常简单,等弟弟妹妹能自立了,身上的负担减轻了,再攒点钱,然后带着一家人回到瓜洲老家,建房子,生儿子,在镇上或者县里做点小买卖,将来有机会再给孩子弄个铁饭碗,这才是一个农民成功的标志。什么扬名立万,什么飞黄腾达,这不是一个农民该奢望的,既不切实际,而且还很危险,何况也没这个命。
此时的简光伢没有野心,但已经有了充分的自信,证据之一是不怕欠债了。因为此时的简光伢发现,赚钱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只要肯吃苦,并且找准方法,发财其实轻而易举。因此,八八年底,欠下一屁股债的简光伢一不做二不休又找老板郭宏生借了两万块钱干了两件事,一是给自己买了一辆嘉陵摩托,二是回老家建了村里第一幢两层小楼。
老家的房子还是三十年前祖父简万春带着三个儿子建起来的三间土砖屋。尽管祖父母都不在了,伯父一家也在多年前搬出去另过了,可依旧严重拥挤。三间土砖屋,跟叔叔两家人住,一家一间半。每家只有两个房间,人却好几口,怎么也住不开。时至今日,结婚都好几年了,回到家还要跟弟弟挤在一间房里,实在不方便。这还不是关键,简光伢不惜举债也要建新房,在于操小玉放话了,如果不建新房,她就不回家过年——上一年春节,一只在房梁上穿梭的老鼠脚下踩踏了,掉下来直接拍在躺在床上的操小玉脸上,把操小玉吓得魂飞魄散,半裸着直接从被窝里蹦了起来。要不是小叔子简光仔那年寒假没回家,操小玉都没脸做人了。操小玉放了狠话,简光伢心想也是,房子早晚要建,什么时候建都要花钱,晚建不如早建,没钱,那就借罢;借了,那就想办法赚罢,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拆东墙补西墙过来的么。
而那辆嘉陵本田则为简光伢开辟了一条新的财路。这完全是无心插柳。简光伢买这辆摩托纯粹是架不住隔壁摩托车店老板黄泥的软磨硬泡。
跟简光伢同岁的黄泥出身于广东潮汕一个人才辈出的大家族,祖上世代非商即仕,宗亲遍布海内外,兄弟姊妹后来也都学有所成。然而黄泥本人却是个神奇的例外,中学没毕业便辍学了。八二年,黄泥陪二哥黄浪来龙踞见笔友,结果不久后家里收到黄浪被中国科技大学天才班录取的通知书。黄浪为了上大学,把书信往来了两年之久同时已经同居的笔友推给了弟弟黄泥。黄泥替哥哥承担了责任,留在龙踞跟哥哥的笔友以一年半一个的速度生了一堆蓝精灵。妻子针香家住伏龙滩镇上,母亲早逝,和妹妹与父亲相依为命,叛逆无比,但也无比聪明。由于家里开自行车修理铺,脸上一年四季没有干净的时候,十个手指一年四季裹着机油。黄泥亦是如此,天才般智商,精力无比充沛,却一年四季不修边幅。小夫妻打打闹闹恩恩爱爱,同时对一切机械电器有着狂热的痴迷,任何器件只要到了他们夫妻手里,他们第一件事不是使用,而是把它拆个支离破碎,不研究明白决不罢休,废寝忘食,经常把嗷嗷待哺的孩子饿得哇哇大叫。黄泥刚来到伏龙滩的时候在岳父的修理铺当学徒,后来自学了各种绝技,修理铺慢慢扩展到了修一切,手表、手电筒、收音机、缝纫机、录音机、电视机、冰箱、摩托车、马达、汽车发动机、工厂机械设备,等等此类。只要人家有求于他们,夫妻俩来者不拒,而且好像确实都能修好。你甚至不用怀疑,即使叫他们去修卫星,给他们一把扳手和改锥,他们也敢把卫星拆了再重新组装起来然后打到天上去。前提是你得给两人充分的时间和信任,因为很多东西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接触,需要时间研究。只要给他们充分时间,同时价格合理,他们保证能给你修好,不见的能复原,但绝对能用。
“这个畜生上辈子肯定是修地球的。”岳父跟他人聊起自己这个宝贝女婿,言语间透着骄傲。
然而黄泥又不是那种木讷的技术男,他不但精通技术,而且交际广泛,跟街上的狗都能交上朋友,超级能说,超级有耐心,脾气超级好。还巨能折腾,八六年就从海南倒腾回来一辆报废“奔驰”,夫妻俩东补一下西修一下,竟然用了好几年。从八二年在伏龙滩街上修自行车算起,到九四年改行跟简光伢合伙开连锁超市,十来年时间里,黄泥把摩托车推销进了龙踞的千家万户,也给自己赚取了百万财富。黄泥的身上集合了潮商几乎所有的优良品质,吃苦耐劳、坚毅隐忍、富于创新、敢于开拓、待人真诚、一诺千金。他家的厨房里一年四季堆着一垛来不及清洗的碗筷,他家的床上永远有半生不熟的朋友躺在上面醒酒睡觉,因为他家三百六十五天有客人造访。他的店里永远有一群年纪在十来岁到四五十岁之间的潮州同乡在那喝茶,这群同乡不是一个固定的群体,而是一直在变换,今天有老面孔离开,明天又有新面孔加入。理论上说,你只要结交了黄泥,就能结交所有经商的潮州人。同理,你只要认识某个潮州人,就能认识黄泥,并且从黄泥那里赊到物美价廉的摩托车。黄泥是最早在中国提供分期付款模式的摩托车经销商,而且不要抵押,只要立个字据,可以说是对朋友就像对自己一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因此被骗也是常有的事,其中最惨的一次是八七年被朋友介绍的两个北方朋友骗走十辆摩托车,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跟他谈的,他竟然就信了,简直是个奇迹。不过最后他还是赚了几百万,毕竟骗子不可能总让他一个人遇上。
由于同在一条街上讨生活,平日跟黄泥和林子烨以及银川人论红艳这些商业天才接触频繁,简光伢也有了商人思维,开始知道利润还可以分为“毛利”和“纯利”,知道做生意还要注意“损耗率”和“无形成本”,知道做生意还可以“捆绑销售”和“特价销售”,知道“股票”和“汇率”是个什么玩意,等等此类。黄泥林子烨论红艳这些天才总是能比周围其他人更早地接收到来自海外的新鲜财经资讯和新潮理念,并毫不吝啬地分享给身边志同道合的朋友。
简光伢买第一辆摩托车就是受了黄泥的影响,稀里糊涂就买了。简光伢当时其实并不需要摩托车,可架不住黄泥那套“时间成本”的理念灌输,最后简光伢也深信不疑,有辆摩托车自己的生意绝对又能上一个台阶。买了摩托车的简光伢心血来潮,这年年底载着操小玉和两个孩子回了老家。从龙踞到瓜洲走国道七百三十公里,一家人在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三十六个小时,中间还遇到过路霸,到家的时候母女三人同时发起了高烧。操小玉本来就一万个反对丈夫欠着一屁股债还买辆摩托车,现在又出了这一档子事,盛怒之下扬言要一把火点了这辆摩托。不过操小玉终究还是没有得逞,因为简光伢骑了辆摩托车回来的消息当天就在当地传播开了。这是全乡第一辆摩托车,因此在过年前的几天时间里,登门看新鲜的街坊四邻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购买者。简光伢明白,把这辆摩托车骑回龙踞,操小玉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于是灵机一动顺坡下驴把摩托车卖给了二舅家的老表何雨珍。简光伢从黄泥手里买这辆摩托车花了两千三,骑了两个多月,最后以两千六的价格卖给何雨珍,还赚了三百。
过完年回到龙踞,简光伢意外接到已经多年没来往的五舅家的老表何玮的电话。何玮听说何雨珍从简光伢手里买了辆摩托车,问简光伢能不能帮他也买五辆。听到这话简光伢顿时糊涂了,心想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龙踞买呢。事后找黄泥一打听才明白,在内地省份,嘉陵本田真正的市场价都在四千以上。而黄泥以两千三的价格把摩托车卖给简光伢,也确实是友情价,基本上没赚钱。同样的摩托车,即使在龙踞,对外销售价也在三千以上。简光伢一想,我是把这个信息直接告诉何玮呢,还是不告诉他。简光伢又一想,那**毛一家嫌贫爱富,我得趁机宰他一笔。于是简光伢给何玮回电话,说两千六根本买不到,之前我两千六卖给雨珍老表纯粹是事出有因。
何玮说那要多少呢。
简光伢说三千,不包运费。
何玮说包运费是多少。
简光伢说起码三千二。
何玮说我不欠你人情,我给你三千二百五,多出的五十块算跑腿费,干不干。
简光伢说亲戚之间谈钱就没意思了,你给我三千二就行了,我替你想想办法。
五辆摩托车,简光伢纯赚五千。这五千简光伢没有独吞,自己拿了两千,何苦何文何必每人分了一千。简光伢此举无疑是未雨绸缪,因为没过多久何玮就给在龙踞的三个堂弟分别去了电话,打听嘉陵本田在龙踞的市场价。何苦何文尽管脑子不够用,但讲义气,加上他们也不喜欢堂哥何玮,所以报价三千六。何玮依旧不放心,不久后背着简光伢亲自来了一趟龙踞,结果去到几家摩托车专卖行考察了一番,价格确实都在三千以上。如此一来,何玮觉得老表简光伢确实够意思,从此两人便开始了长期合作。通过这件事,简光伢悟出了一个商业诀窍,那就是信息不对称可以让自己发财。之后的几十年,简光伢成了玩这一招的超级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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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踞公安系统上上下下的共识是,以阮如璋的能力和贡献,很快他就会接替邹南粤的局长之位在系统内部逐级晋升,而邹南粤也会因为政绩突出晋身市委领导班子。然而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是,八八年五月,在副局长任上仅两年多,阮如璋突然被上头调去省计划委员会,任副主任。
关于这次破常规调动,别说龙踞公安系统的同僚一头雾水,就连市委书记周澎也惊骇不已,因为这样的调动实属不寻常——阮如璋作为一个从未有过国企和政府财政部门任职背景的公安系统干部,组织上即使有意重点培养,把他安排进财政系统,这实在破常规。然而这样的事偏偏就发生了。身为老政治家的周澎敏锐地意识到,阮如璋肯定跟北京的大人物搭上线了。周澎的分析尽管不能说准确,但也并非毫无根据——安立海七十年代早期做过中办副主任,阮如璋身为安立海的女婿兼秘书,多年追随左右,认识几个中央大人物,这有什么新鲜呢,一点也不新鲜。
周澎不但猜到阮如璋攀上了大人物,而且清楚预知到阮如璋不会在省计划委员会呆太久。道理很简单,那个大人物既然煞费苦心亲自提拔一个小小的公安局副局长,甚至事先都没有找过市委了解阮如璋的情况,这就说明对方不但了解龙踞官场的人事情况,同时也认准了阮如璋。何况,周澎自己当年也在那个部门任职过,清楚知道那是个什么部门,说白了就是个锻炼地方大员的跳板。很快阮如璋就会平步青云,至于下一步会去哪里,周澎也基本上能猜到,要么是省里负责经济工作的实权人物,要么是地市级一二把手。但直接在省里负责经济工作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阮如璋至今没有过地方一把手的行政经验,另外年纪也才四十出头,组织上肯定会把他放下来继续锻炼。至于放到哪里去,最好是别回龙踞。
然而周澎又猜到,阮如璋回龙踞的可能性百分之百。首先,龙踞作为改革特区,一切以发展经济为重,中央高度重视;其次,上头考虑到龙踞的特殊情况,让自己主政龙踞六年了,这已经够特殊了。组织上总不至于把自己改成终身制,再超期也顶多干满两届就要离开。第三,自己是本省籍出身的领导,主政龙踞时间够长了,为平衡各方势力,继任者人选必然会优先考虑外省籍干部,而外省籍的第一副市长李向辉又并不被上头看好,所以下一任龙踞市委书记必定是空降。第四,龙踞一把手最首要的工作是什么?推进改革,发展经济。阮如璋为什么调去省计划委员会?太他娘明显了。说实话,在这之前,周澎想到了一百个可能继任自己的人选,但这里面也绝对没有阮如璋。如果最后恰恰是阮如璋成了他的继任者,他周澎会死不瞑目。
应该说,阮如璋的这次破常规调动是周澎大半辈子政治生涯中遭遇的最大危机。周澎从政一辈子,跟人斗了一辈子,也被人斗了一辈子,但之前所有的斗争都发生在同级别的同僚之间,每次较量都是棋逢对手,有输也有赢。然而这一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周澎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却知道这个对手比自己强大得多,而且这个对手摆明了是冲自己来的(不然对方千挑万选为什么偏偏挑中一个名不见真传的阮如璋呢)。让周澎后悔莫及的是,自己实在太自负了,这些年连着犯了两次不可饶恕的错误——八二年没有把安立海的势力扫落干净就已经铸成了大错,八六年阮如璋再次冒头的时候自己竟然又默许了,等于是错上加错。可话又说回来,谁他妈能想到,谁他妈能想到呢!神仙也想不到阮如璋会弯道超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