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何文惹出的麻烦
何文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能接上,因为镇上的医院没有这么高超的手艺,而市里的医院又收费太贵。据镇医院的医生说,手术费住院费加上后期用药,花费起码上万,而且还不能确保百分之百移植成功。而郭宏生拒绝垫付这笔费用,尽管这点钱对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郭宏生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厂里才听到消息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郭宏生首先想知道的是派出所是否已经知道厂里发生的事故。
工人说派出所不知道,爆炸发生后厂长就封锁了消息,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郭宏生说矮子在哪。
工人说去医院了,何必也在那。
郭宏生说去把矮子叫回来,叫他马上滚回来。
简光伢回到厂里,被郭宏生劈头盖脸臭骂了半个小时。解了气,郭宏生问人怎么样了。
简光伢说缝了针,手指没保住。
郭宏生说他活该。可你是干什么吃的,他没脑子,你也没脑子。
简光伢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跟我老婆正在食堂做饭,出来不到两分钟就炸了。
郭宏生说我他妈真不应该信任你,我他妈就是太信任你了,结果呢,他妈的。
简光伢说你教我的我都学会了啊,我也都照做了啊。
郭宏生说狡辩,你还敢狡辩是么。
简光伢说我没有啊老板。
郭宏生说你学会了就够啦,你学会了有没有把其他人教会,你一个人学会了有个**用啊,其他人不遵守有个**用啊。我不在你就是这里最大的领导,做领导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不知道啊,你他妈还狡辩。
简光伢说我错了,老板。
郭宏生说你说怎么办罢。
简光伢说我能力确实不够,你把我撤了罢。
郭宏生说撤不撤你我会考虑,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善后。
简光伢说这个我不好说,你对我不薄,可何文又是我亲戚,我在中间能说什么呢。
郭宏生说你他妈的,事是在你手下发生的,你还想把球踢给我啊。
简光伢说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对了,你当年在“水仙花”炸断手的时候“水仙花”是怎么处理的,要不就按“水仙花”的处理办法来罢。
郭宏生说我**,我那是工伤。他是工伤么,他这不是工伤好不好,我凭什么赔偿。你叫他卷铺盖滚蛋,我一毛钱都不出——我这次要是出了钱,以后你们还不天天想方设法讹我。
简光伢说这样处理不太好罢老板。
郭宏生说我就是这个态度,你去跟他说。
简光伢说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郭宏生说你说不出口你也滚蛋,你们三个都滚蛋,还有你老婆,你小孩,全都从我这滚蛋。
郭宏生最终也没有掏一分钱医药费。何文在医院躺了足足一个月。原本不至于这么久,不过是断了四根手指而已,最多也就个把礼拜就能出院。可前面说了,何文脑子里少根筋,不但不想事,还自以为是,每天都要拆开纱布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说是要给伤口透透气,医生警告也没用,结果导致伤口迟迟愈合不了,又是夏天,还感染了,上吐下泻,不省人事。医生说,坏疽了,截肢罢,不然人都没了。原本只是四个手指没了,最后把整个手掌截了。
就因为何文的愚蠢,他自己没了一个手掌,也让简光伢损失惨重。一个月下来,手术费医药费加住院费,总共花去六千六,全部落在了简光伢头上。八八年,六千六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上几吨钢筋水泥在瓜洲乡下建一栋两层小房。然而何文对此却不以为然,因为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油漆厂的功臣,即使住院期间老板郭宏生自始至终没去医院探望过一次,依旧天真地以为郭宏生会报销所有费用,可以说是把简光伢坑得够惨。由于郭宏生执意不掏钱,操小玉又不把剩下的一半积蓄拿出来,为了给何文治疗,简光伢不但花光了积蓄,还从表姐何齐身上借了两千。
当然,何文重新回到油漆厂上班也没可能了。先不说少了一只手掌无法胜任油漆厂的工作,仅凭他的刚愎自用,老板郭宏生也不敢再用他。
少了一个手掌的何文无疑是用工企业最后的考虑对象。在劳动力严重供大于求的八十年代,最后的考虑意味着根本不会考虑。何文不甘心回家务农,又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看在何苦的面子上,“熊老师”破例准许他在龙踞蹬三轮车。然而即使蹬三轮车这样的工作何文也干不了,空有一身力气,可是不会聊天,经常跟搭载的客人发生口舌,甚至大打出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老家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打得过他,可在龙踞跟人打架他却几乎没赢过。壮得跟头蛮牛一样的家伙,要么被女人抓得血肉模糊,要么被男人揍得鼻青脸肿。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每次吃亏的是自己,可他就是管不住那张嘴。不知道是德性不好,还是脑子不好,张嘴说话就令人厌恶,觉得自己什么都懂,觉得人家什么都不懂,喜欢对人评头论足,人家干点什么都要在一旁指手画脚,可一旦交给他干,他又绝对干不好。偏偏他感觉不到人家对他的讨厌,还喜欢凑上去招人家讨厌,所以这就更讨厌了。
操小玉也打心眼里讨厌何文,就是因为何文嘴贱。操小玉据说是曹操的后人,“操”跟“曹”同音同调同源,念一声,人家恶作剧会念成四声,那也只是偶尔为之。可何文从认识操小玉那天起就一直念四声,操小玉嫁了人,已为人母,他还这么念,这就非常令人厌恶了。用操小玉的话说,何文这种人就是“长个腚就为挨板子的主”。
可就是这么个主,从油漆厂出来,蹬三轮车也不行,简光伢竟然考虑让他到油漆店去上班。操小玉说什么也不答应,威胁说他要是去店里上班,她就带着孩子回河南,再也不回来了。简光伢何尝愿意让何文去店里上班,先不说他的德行,就算他能管住自己的手脚跟嘴巴,以他的智商,也能把店看黄了。可是没办法,当初开店的时候何文入股了,现在他无业,想去店里上班,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让他去。另外何文一直以来觉得自己天赋过人,油漆店自开业以来就没少点评过操小玉的不足之处。在何文眼里操小玉几乎任何事都没干好,尽管两年来店里给他的分红比他在油漆厂挣的还多。这个世界上有三类人,一类人高看自己一档,一类人低看自己一档,还有一类人清楚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哪个位置。何文属于第四类——高看自己十几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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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执意要参与油漆店的经营,简光伢和另一股东何苦也劝他不住。操小玉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何文接手油漆店的第一天就赌气不再到店里去了。第四天下午,油漆店就被本地人砸了个稀巴烂。
祸终究还是出在嘴上。那天一个客人进店里说买几罐黑漆回去涂墙,何文说我们老家刷棺材才用黑漆。没有人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这样接人家的话,他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甚至觉得自己接的话很幽默风趣。客人五十多岁,脾气算是很不错的,当时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甩手走了。可怕的是,何文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混蛋,不但没道歉,还追出来问人家买不买。
客人说不买了,你留着刷棺材罢。
何文说便宜点卖给你,好不好。
客人说不要了,你留着刷棺材罢。
五个本地的无业青年当时正在街上游荡,见到客人铁青着脸嘴里骂骂咧咧,因为认识,问怎么回事。
客人说油漆店那个**毛太没口德了,我打算买几罐黑漆回家涂墙,他竟然说黑漆是涂棺材的。你们知道,我那可是刚盖起来的新房啊,人还没住进去,本想讨个口彩,结果听到这样的话——没见过这么口臭的人,我现在心里还“怦怦”直跳。
本地青年说不应该啊,河南婆很会说话啊。
客人说河南婆今天不在,是个男的。
本地青年说是矮子,矮子也很会做人啊,见到我们就给烟。
客人说也不是,矮子跟河南婆是两公婆,我都认识,今天是另外一个。
本地青年说哪个。
客人说不认识,嘴巴太臭了。
本地青年说你先回去罢,我们去店里看看。
几个人来到店里,见到何文,说老板娘呢。
何文说什么老板娘。
本地青年说河南婆。
何文说河南婆也是你叫的。
本地青年说你是这店里的什么人。
何文说看不出来么,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本地青年说老板不是矮子么。
何文说现在改我了。
本地青年说什么时候盘给你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何文说有你们什么事,你们干嘛的呀。
本地青年说矮子把店转给你的时候没跟你交代规矩么。
何文说交代什么规矩。
本地青年说恭喜你做老板了,给两包烟钱罢。
何文说凭什么给你啊。
本地青年说我们都上门道喜了。
何文说我也没叫你道喜啊,你们算干嘛的啊。
本地青年抬手把一罐油漆从货架上扒拉了下来,说哟,不小心碰倒了。接着又拿起一罐油漆扔在地上,说哟,摔了。
何文说你们别找麻烦。
一个矮何文半个脑袋的本地青年上前照着何文的脸挥了一拳。就一拳,就这么一拳,何文立马就怂掉了。精神上怂掉了的何文嘴上却依旧硬气,说行,你们敢动手,我记住你们了,你们给我记住了,下次别让我在街上撞见。
没有人明白何文的逻辑在哪里——人家在你店里闹事你都不敢还手,竟然威胁人家下次别让他在街上撞见。这样的威胁能吓住谁?至少本地青年没吓住,提起店里的凳子,当着何文的面,不紧不慢有条不紊把货架上的油漆打翻在地,把摆放电子手表的玻璃柜台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扬长而去。
几个本地青年走后,何文去了离油漆店不足一里的何齐厂里。
在办公室见到何苦,何文说哥,有人在油漆店闹事。
何苦说谁。
何文说“曼姐”的人。
何苦一下炸开了,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在路上顺手捡了一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方,冲到油漆店,店里一片狼藉。何苦冲出来问街上的围观者,人往哪个方向去了。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指了一个方向,何苦顺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五个本地青年没有走远,也很好认,因为身上沾着油漆。何苦冲到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一个青年脑袋上铆了一棍子。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何苦举着棍子又往另外一个青年头上挥了过去。解决掉两个,剩下的三个也回过神来了,四下散开,遍地找凶器。何苦追上一个腿脚稍微慢一点的,又一棍子铆在对方后脑勺上。剩下两个也找到了武器,一个钻进旁边陈岭南的建材店拖出一根两米来长的螺纹钢,一个在路边马路牙子上掰下一块松动的水泥块。其中一个脑袋上挨了一棍子的青年也清醒了过来,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三个人拿着凶器向何苦围了过来。何苦冲着手拿螺纹钢的青年迎上去,空手挡开劈过来的螺纹钢,手里的棍子照着对方的太阳穴挥去,顺手夺过了对方手里的螺纹钢。与此同时,背后一块两三斤重的混泥土拍在何苦后脑上。何苦一个趔趄栽出好几米远,倒地的同时,手里的螺纹钢往身后挥去,劈在其中一个扑上来的青年大腿上,接着眼前一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跟着何苦从厂里跑出来的何文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冲出来帮一下。虔州佬文东生和杨维当时正在附近的汽车站候客,听说有人在打架,骑着三轮车一路飞奔过来看热闹,结果发现几个满脸鲜血浑身油彩的本地烂仔摁着打的人是何苦,两人跳下车,不约而同从车后座下抽出一把改锥冲了上来,三下五除二把几个本地青年架开,手里的改锥戳在对方眼睛上,说停不停手,不然挑出你眼珠子。
本地青年打红了眼,说江西佬,滚开,不然连你一块打。
文东生说那就试试。
本地青年说江西佬,多管闲事是不是,他是湖南骡子,不是你们江西老表。
文东生说谁不知道他是“熊老师”兄弟,“熊老师”兄弟你们也敢打,反了还。
本地青年顿时愣住了,因为“熊老师”是林炳燮的女婿。林炳燮在当地倒不算盘菜,十几年前就抛下妻儿逃到香港去了。只是林炳燮的哥哥叫林炳辉。在伏龙滩,谁敢得罪林炳辉呢。因为这层身份,就连伏龙滩本地老大“曼姐”都要给“熊老师”几分薄面。几个人听说被打的人是“熊老师”的兄弟,面面相觑,说他打了我们,这笔账怎么算。
杨维说老子没看见,老子就看见你们在打他。
本地青年说看看,我脸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就是他打的。
杨维说老子不管,老子现在要把人带走,你就说给不给面子。
本地青年说我给“熊老师”面子,把人拖走,这笔账我们慢慢跟他算。
就这样,两个虔州佬把何苦从鬼门关救了出来,抬上车送回了何齐的厂里,又飞奔去找“熊老师”了。
何文没有跟去纺织厂,转身又去了油漆厂。因为郭宏生此前发过话不准何文再到厂里来,何文只能站在外面透过镂空的围墙喊简光伢。
简光伢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围墙下,说你怎么不在店里。
何文说何苦让人打了。
简光伢说谁打的。
何文说“曼姐”的人。
简光伢说受伤了没有。
何文说都打晕过去了。
简光伢说胡说八道,何苦会武术,谁能打过他。
何文说何苦其实不经打,拍一砖头就晕过去了。
简光伢说你看见啦。
何文说我亲眼所见。
简光伢说你怎么好好的——你看见都没帮忙。
何文说我出手就会出人命,所以我克制住了。
简光伢说我看你是怂了罢——现在人在哪里。
何文说回厂里了。
简光伢说不是晕过去了么。
何文说文东生把他送回去的。
简光伢说因为什么起的啊。
何文说油漆店被他们砸了。
简光伢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