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覃长弓的第二次改革
阮如璋在自己的职位还没有落实下来前就去见了李向辉,跟李向辉推荐了市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三人小联盟里,赵守政是个还不成熟的干部。阮如璋自己肯定不会倒灶,何况也倒灶不了。覃长弓也不可能倒灶。覃长弓出自省长郭量才门下。郭量才是本省籍天界派大佬,跟周澎虽然同属于本省籍派系,但周澎属于本省籍居安派。山头不一样,周澎不可能拉覃长弓入伙,不然就犯大忌了。唯独赵守政,在老领导武文周退下来后,至今没有找到新的山头。虽说他跟邹南粤分道扬镳了,但他在龙踞二十年,他的战友、朋友、同僚、领导,目前都在周澎那边,关键时刻邹南粤跟他打个感情牌,再给个甜头,他说不定又跟邹南粤和解了。阮如璋跟李向辉推荐赵守政做市建设局副局长,即是帮赵守政,更是帮自己。赵守政一旦成功当上那个副局长,跟邹南粤和解就不大可能了,因为那是赵守政的一个心结。而且提拔赵守政这件事也不能等,必须尽早落实。既然阮如璋能想到了这一点,邹南粤那边反应再慢也早晚会想到,阮如璋决不能让他们捷足先登。
另外,阮如璋跟邹南粤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阮如璋的看法是,李向辉跟周澎斗,十有**是赢不了的。首先,自打解放到现在,外省籍派系在本省政坛就没有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即使是外省籍代表人物的老丈人安立海,最红的时候在省委的排名也仅仅是第八。而作为继安立海之后外省籍势力的老大哥,李向辉甚至都没能在省委有一席之地,难成气候。其次,阮如璋也压根不看好李向辉—— 一个与自己的家人都处不好关系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成熟的领导!透过李向辉对自己的提拔这件事,阮如璋就清楚看到此人有多不成熟——身为二把手,他李向辉上任烧的第一把火竟然是明目张胆提拔一把手周澎当年的政治对手安立海的女婿,而且还是在周澎牢牢把控政局的背景下,这无疑是政治冒险。周澎多有城府啊,你李向辉不是宣战嘛,我引而不发,先看看你李向辉这碗水到底有多深,看清楚了,我再来个后发制人。最后,跟老丈人安立海一样,李向辉是个如假包换的路线派,可现实是路线派已是明日黄花。阮如璋虽说也是路线派出身,但阮如璋从来就不认同路线派那一套政治理念,他的家庭出身就不支持他认同那一套,他的骨子里就不认同,他的政治理念跟政敌周澎趋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改革派。阮如璋知道,对李向辉,只可暂时借力一下,决不可与之同路。趁周澎还没有把李向辉打趴下前尽可能利用他给自己多争取一些空间,这很有必要,至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得靠自己。
可李向辉的考虑是,自己刚来到龙踞,坐冷板凳的同僚还没有提上来,却急着安排一个从政敌那边过来的赵守政,这怎么跟同僚解释?还有,你阮如璋这么迫不及待推荐自己的私人是什么意思?你现在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兵而已,野心别那么大。最关键的,我对你阮如璋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我只是听安立海说你能力很强,但你能不能成为我的人,我还不敢确定。我之所以把你提上来,完全是因为你是我老领导的女婿,我要把旗杆立起来就必须把你提上来,仅此而已。
“赵守政暂时不考虑让他上来。”李向辉表明态度,“需要再观察。”
“既然不考虑让他上来,是不是该考虑让他离开?”阮如璋提议。
“是该考虑一下。”李向辉说。
李向辉暗想,这家伙学到了他老丈人用人的精髓——既然我不能用到你,那就把你放到政治对手也染指不到的地方去,一是留个后手;二是不能把你留在身边被对手利用了;第三,要是你在别的地方开辟了新的根据地岂不更好?李向辉对这一手不可谓不熟悉,他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去的千鹿。
就这样,赵守政干得好好的,毫无征兆被平调去了之前李向辉任职的千鹿,依旧是做建筑公司总经理。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调令,赵守政可谓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一个副处级干部,跨部门调动都难,怎么会跨市调动?另外,在背后主导这次调动的是第一副市长李向辉,这就更耐人寻味了。这就好比一个司令撇开军长旅长越级调动一个团长,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对我意味着好还是坏呢?赵守政一直琢磨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距离到千鹿建筑公司上任两个月,得知阮如璋回市局做了副局长,赵守政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这次调动肯定跟阮如璋有关,而自己现在也稀里糊涂上了李向辉那艘船。至于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赵守政就不敢去想了,因为想也没用,也想不到。
不过赵守政很快便爱上了千鹿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个绝世美女在等他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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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覃长弓这里。
上任电风扇厂厂长的最初三年,应该是覃长弓最艰难的三年。电风扇厂的空调组装业务开展得很不顺利,工人们能把一堆零散的零配件组装起来,组装起来的空调也确实能用。问题是,空调不像百八十块钱的电风扇,插上电源能转就行,大家对它的诉求不高。在万元户也不多的年代,空调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彰显身份的奢侈品。舍得花几千块钱买台空调的消费者非富即贵,你丝毫怠慢不得。消费者安装了你的空调,今天“咣当”一下不制冷了,明天“咣当”一下噪音巨大,后天“咣当”一下电路板烧了,即使不退货,售后维修也够你喝一壶的。首先由于你的空调普遍存在质量问题让你疲于奔命。其次你的技术水平非常有限,去到现场也不一定能找出故障,找出故障也不一定能排除故障。最后你发现,售后服务的支出正好抵消你卖一台空调的利润。面对自家产品普遍存在的质量问题,青岛的张瑞敏选择了用锤子解决。龙踞的覃长弓倒也想一锤成名,问题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一锤子下去,搞不好整个厂子就锤没了。覃长弓只能采取保守打法,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想一步。
合作伙伴孙维季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孙维季不是电器厂职工,她是自负盈亏的经销商,赚多赚少厂里管不着。覃长弓一时半刻又离不开她,因为只有她能联系到大宗业务,比如军队、政府机构、企事业单位、国营酒店,等等。最初孙维季还掌握着零配件进口的渠道,不但从中赚了一道,而且对空调生产的成本一清二楚。覃长弓的电风扇厂只是个代工角色而已,说白了就是在替孙维季打工。过了一年,覃长弓在周澎的帮助下跟香港的供货商签订了合同,把零配件采购的权利从孙维季手里收了回来。可这依旧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企业的境况。覃长弓也明白,这个时候即使把孙维季的销售代理权也收回来,企业的发展也不会变得更顺利,而只会更艰难。孙维季确实发了,但把企业发展不顺的责任归咎于钱都让孙维季赚走了,这就太幼稚了。孙维季发了,那是她做好了她该做的。企业发展不顺,那是企业没做好企业该做的,比如产品质量。然而,提升产品质量又谈何容易!它不是覃长弓一个行政性号令就能实现的,也不是一群工人加班加点埋头苦干就能办到。它是科技,需要人才,需要技术,需要大笔的研发投入。首当其冲的是资金,上次从银行贷下来的两百万早用光了,企业至今没有多大起色,再找银行也白找。
于是覃长弓又打起了积压在仓库里的那上万台电风扇的主意。
几年前第一次试水被上面紧急叫停后,那上万台电风扇放在仓库里就再也没有人问津。几年过去了,政策宽松多了,上头应该不会插手了,现在卖出去不但可以回笼资金,还能把仓库腾出来。但覃长弓这次不考虑把事情再交给手下的人了,那群唯利是图的混账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先不说把他们放出去又会像上次一样祸害自己,让他们在外面浪习惯了往后管理起来也难了。
覃长弓这次想到了对外招商。
为做到公平起见,厂里的职工也可以参加招商,前提是先打辞职报告。几年下来,覃长弓在厂里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信,基本上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违抗他了。倒不是说覃长弓干出了多大成绩,厂里的底子有多薄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谁也没指望它能短时间里沧海变桑田。至少工厂在覃长弓接手后境况看起来在好转,职工的工资能按时发下来了,而且覃长弓也奖罚分明,大家不听他的听谁的呢?既然他说招商,那就招罢。
所谓的招商,就是在报纸上发布一则小小的公告,告诉大家厂里的电风扇对外招商了,招商日期是哪天,单笔最低采购数目是多少,出厂价格是多少。八十年代中期,这算是一个新事物。就是这么一则简单的招商公告,火爆程度远超覃长弓的预期。招商会临近那几天,工厂外面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候着,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生怕招商时间提前了自己错过了。看到人越聚越多,副厂长伍德利考虑到场面可能失控,跟覃长弓提议事先给大家编号。覃长弓认为这个提议很好,采纳了,让伍德利具体执行。伍德利拿黄皮纸箱剪了一百个巴掌大小的纸板,从1到100编上号,每人一个分发下去,叫外面的人在纸板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单位、电话、购买数量。大家填写完整后,伍德利把纸板收上来,一一看过后,马上发现了问题。
伍德利说坏了坏了坏了,老覃,参加招商的百分之九十是个体户。
覃长弓接过纸板一一看过,发现绝大部分纸板上没有填写单位和电话,只写姓名和购买数量。覃长弓头皮一下子也麻了,心说我又要犯错了,这可如何是好。出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在覃长弓的预计,覃长弓原来想的是参加招商的是正规商家,可来的却都是投机倒把的个体户。把电风扇批发给他们,当年的故事重演,自己又得吃瓜落。
伍德利说怎么处理,要不取消招商会。
覃长弓说绝对不能,影响非常恶劣。
伍德利说那怎么办,到时候上头肯定又要叫你过去。
覃长弓脑子里合计了一下,说你现在就统计一下,已经认购出去多少。
伍德利当场统计了一下,说还不到一万台,八千七百多台。
覃长弓说仓库里有多少货。
伍德利说一万四千三百六十五台。
覃长弓说招商会是哪天。
伍德利说明天就到了啊。
覃长弓说赶紧,你现在就去通知大家,每人至少再认购五十台,而且必须先把货款交给财务,今天晚上十点前就得把货款交上来,不交的人不让参加明天的招商会。
伍德利说老覃,这么做违规。
覃长弓说管不了这么多,你照我交代的去办,上面追查下来我承担责任。
覃长弓的考虑是,厂里所有的电风扇这一次如果清空了,那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会不会挨批评,也就这一次了,不管了。至于外面那群投机倒把的家伙会不会扰乱市场,覃长弓也不管了,反正自己以后再也不生产电风扇了。
有了这两手准备,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由于筹备工作做得到位,招商会那天,除了刚开始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秩序还算井然。骚动是一个来晚了没拿到号的温州小铁匠引发的。温州距离龙踞上千公里,小铁匠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在招商会当天如期赶到了龙踞。结果还是来晚了,听说只有前一天拿了号交了款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招商,多番打听又听说厂里的电风扇已经被人家订购一空,悲从心起,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不过没用,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大家尽管同情,但也没打算分给他几台。小铁匠白跑一趟,最后悲伤地离开了龙踞,拿着采购电风扇的本钱回去创办了一家开关厂,二十年后做成了中国五百强。
言归正传。招商会持续到下午五点多,上万台电风扇一扫而光,而且事后也没有听说市场被扰乱了。直到过去很多年覃长弓才得知,上万台电风扇并没有流入龙踞本地市场,而是被大家发往了全国各地,并且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也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而是被全国各地的民营和乡镇电风扇厂买回去做了仿造样品。
资金回笼后,覃长弓的计划是招揽专业技术人才。覃长弓的思路是,只要招揽到了技术人才,从根本上提升了空调品质,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对此孙维季持反对意见,反对并不是不愿意提升空调品质,而是比覃长弓更实际。前面说了,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提升品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电器厂此时账面上只有区区一百万资金,这几个钱砸进去能起到多大作用?另外,你说招揽人才,人才就来啦?空调最难攻克的两项技术,一是芯片,二是制冷。首先国内懂这两项技术的人才就稀缺,其次你招揽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根本不具备试错的实力。最后,还是那句话,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就算品质上去了,还是免不了这里那里出个什么小故障小毛病,你依旧离不开售后服务。
“与之不切实际去招揽什么人才,提升什么品质,不如提升服务,多培养几个技术骨干,先把服务这一块做好。”孙维季说。
孙维季的设想是,空调卖到哪里,就在哪里设立固定的服务站,这样空调一旦出了问题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上门服务。而且这是完全可行的,因为目前空调的消费群体还比较集中,无非就是大城市的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酒店和部队以及大型国企,都是大宗采购。一个城市设立一个服务站,安排几个技术员常驻,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提升空调质量,那是企业赚到钱后该做的事,而非眼下。
“一百块钱的事,你想一块钱办了,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等着你!”孙维季给覃长弓泼冷水。
听完孙维季说的,覃长弓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采纳了孙维季的意见。覃长弓非常清楚,孙维季考虑的是眼前,而自己考虑的是未来,执行孙维季的路线很可能是饮鸩止渴。但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既然做不起新褂子,就只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孙维季离异多年没有再婚。男人肯定是有,不然没法解释单身后家里怎么又多了个孩子。男人是谁,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见过,反正就是个谜。孙维季的神秘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即可以自由往返香港日本,也可以把空调推销给各大军区和各级政府机关。但你不能用“女强人”这个词形容她,女强人能让你看出她的强大,而孙维季的强大你看不出来。孙维季常住省会居安,单亲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经营实业,只有一家左手倒右手的皮包贸易公司,但生活条件比绝大多数人优越。孙维季在居安非常低调,没有多少走动的朋友,极少参加应酬,每天的生活无非是接送儿子上学放学,督促儿子学习。可只要出了居安,她就成了一条龙,去到外地转一圈,就能拿回一大堆订单。她不只卖空调,也卖别的。大到冰箱彩电洗衣机,小到进口烟酒尼龙袜,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而且往往是别人跑断腿也拿不下来的大额订单,动辄数万数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