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弄出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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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一个礼拜天的傍晚,简光伢见义勇为救起了两个落水的女孩。
两个女孩一个叫阮荔荔,一个叫周园。
那天并不是简光伢第一次见到荔荔。入秋以来,简光伢多次在礼拜天的下午看见三个女孩坐在水塘边写生。三个女孩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健康、阳光、纯真。尤其是荔荔,美得惊心动魄,纯洁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厂里的打工仔们都熟悉这一风景,无一例外认为这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大家都是来自外地的穷苦农家子弟,而对面女孩无论模样还是衣着,毫无疑问是当地上等人家的孩子。双方来自不同的世界,所以彼此从来没敢接触,只是坐在院子里远远地欣赏。
油漆厂面对着水塘,沿水塘边用砖头砌了一堵镂空的墙。大家坐在院子里的空铁皮桶上,透过墙上一个个洞眼欣赏水塘边的姑娘,无疑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消遣。大家纷纷猜测姑娘们在画什么,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因为她们的眼睛确实一直盯着水塘;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里的木桩,因为她们眼前的水塘里确实有不少木桩;也有人猜测她们画的是水塘里的鱼,众说纷纭。揭晓答案的是何必,何必仔细观察了几次,最后认定姑娘们画的是落在水塘里木桩上的蜻蜓。不得不佩服何必的观察力,经他一说,大家再看,发现的确如此,姑娘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蜻蜓。
那天荔荔掉进水塘里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而且掉下去前大家就猜到她肯定会掉下去。事情的起因是另外一个女孩的书包滚进水塘里了。那女孩画画前把书包放在脚下的地上,画画的时候坐在小马扎上时间久了,可能是腿麻了,一伸腿,结果把书包踢进了水塘里。看到这幕插曲,院子里的人笑得人仰马翻。姑娘“啊呀”叫了一声,接着就懵掉了。书包里应该没什么东西,浮在水面上迟迟没有沉下去。水面离岸上有将近一米高,边上长满茅草,姑娘们站在岸上无计可施。大家开始议论,是不是应该过去帮姑娘把书包捞上来,其实很简单,拿根木棍挑一下就上来了。可最终大家都没过去,因为所有人都还等着看乐子。少不更事的姑娘们讨论了一阵,可能是受了“猴子捞月”这个故事的启发,拿出来一个最危险的方案——掉包的姑娘在前面伸手去捡书包,第二个姑娘在后面拉着她一只手,第三个姑娘拉着第二个姑娘的一只手。
院子里的人目不转睛看着,屏声静气,就等着几个姑娘掉进水里。捡包的姑娘身体一点一点往水塘里倾斜,最后面的姑娘越来越吃力。当捡包的姑娘身体与水面平行的时候,最后面的姑娘力气也到了极限,“啊呀”一声松开了手,前面两个姑娘“咕咚咕咚”摔进了水塘里。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想看的正是这一幕,拍着大腿再一次笑得人仰马翻。直至这个时候,大家依旧没有想过要上去帮忙。夏天大家在水塘里游过泳,知道此时水塘边上的水并不深,即使是那两个未成年的姑娘,站起来也顶多没到胸口,根本淹不死人,大家还等着看两个姑娘狼狈的样子呢。然而两个落水的姑娘实在吓坏了,一直在水里扑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岸上的姑娘也吓得“哇哇”大哭,却无计可施。其他人还在幸灾乐祸看热闹,简光伢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往姑娘落水的地方飞奔,边跑边回头喊,说水下是淤泥。大家一下子醒过神来,这才记起水底是沙石斜坡,而且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淤泥,很滑,根本站立不稳。受到惊吓的姑娘越是扑腾,越是无法站立,只会越是往水塘中心滑去,而水塘中心有两米深,足够把人淹死。
简光伢沿着岸边往姑娘们落水的地方飞奔,紧随其后的何文和何必脱下外套一个猛子也扎进水塘往落水地点游去。最先冲到跟前的简光伢衣服也没脱直接跳进了冰冷的水里,游过去抓住一个姑娘的手,往上一拽,就把人拽了起来。何文和何必也游到了,把另外一个姑娘推上了岸。两个姑娘受惊过度,得救后过了一阵才哭出来,没落水的姑娘也哇哇大哭。水淋淋的三个救命恩人不知道如何安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姑娘们嚎啕了好一阵,也渐渐歇了下来,因为身上感觉到冷了,牙齿冻得“咯咯”作响。看着两个冻坏的小可怜,大家知道,她们这个样子回家准得冻坏。何文跟姑娘提议,要不要到我们厂里去,我们给你们找衣服换上。三个姑娘不敢答应,但又实在扛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犹豫了一阵,最后不得不信任何文,可怜兮兮地跟着三个救命恩人回了厂里。
进到厂里,先让三个姑娘进到女生宿舍,简光伢转身去找女同事商量,能不能找身干净的衣裳给姑娘们换上。厂里有三个姑娘,可没有一个愿意把自己的衣裳拿出来,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洗了,有的说不合身,有的说没有。要是揣测的话,她们不愿意把衣裳拿出来,应该不是小气,而是不好意思,因为她们都来自贫苦农村,没有漂亮衣裳。姑娘们不愿意拿出自己的衣裳,简光伢也没办法,只有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裳,又让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事也找了一身。看到简光伢送进来的衣裳,尽管是男孩子的衣裳,两个落水的姑娘也没得选择,只有换上。
次日傍晚,大家坐在院子里还在对头一天发生的事津津乐道,一胖一瘦两个妇女领着前一天落水的两个姑娘提着两网兜水果来到了厂里。
刚进门,一个姑娘指着何必,说就是那个哥哥。
另外一个姑娘指着简光伢,说还有那个哥哥。
胖妇女说不是三个么,还有一个呢。
两个姑娘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下,说他不在,没看见。
何文此时正躺在宿舍床上。前一天下水救人,何文患上了重感冒,又是发烧又是拉稀。三个人里何文的身体最强壮,可偏偏就他感冒了。
两个妇女走上前来,跟院子里的两个救命恩人打招呼,说小伙子你们好,昨天救人的是你们罢。
何必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瘦妇女说真是谢谢你们哦小伙子,要不是你们,后面的事我都不敢想,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简光伢说谢什么,谁看到不会搭把手呢,我们只是正好看到了而已。
胖妇女说是啊是啊,得亏你们看到了。
瘦妇女说是啊,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个事我一整夜都没睡。
胖妇女说可不是么,我也一宿没睡——还有一个小伙子呢,不是三个么,他怎么不在。
何必说他感冒了,在睡觉。
胖妇女说哎呀,严重么。
瘦妇女说是不是昨天下水受凉了。
何必说是。
胖妇女说去看过医生没有。
简光伢说吃药了,就个感冒发烧,睡一觉就好了。
瘦妇女说要不我们进去看看他罢。
何必说不用了,别传染了,回头我转告他。
胖妇女说那你一定要代我们谢谢他。
何必说我们一定转告。
瘦妇女说小伙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我买了点水果,还有这三十块钱,你们三个人一人十块,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拿着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别嫌少,好不好。
胖妇女说是啊,我也买了点水果,这是三十块钱,你们一定收下。
说着,两个妇女把钱跟水果往何必和简光伢手里塞。
简光伢和何必迅速把手放到了身后。
简光伢说阿姨,这是干什么,我们不能收,你们太客气了。
瘦妇女说你们一定要收下,你们不收下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胖妇女说是啊是啊。
简光伢说阿姨,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这钱你们收回去,我们救人不是图这个。
瘦妇女说不行,你们无论如何要收下。
简光伢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收。
瘦妇女说不行,你们一定要收下。
简光伢说我们一定不能收。
何必说要不这样罢,阿姨,水果我们收下,钱你们就拿回去,好不好。
两个妇女见对方执意不收,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胖妇女说那好罢,那我们就不再推来推去了。
瘦妇女说要不这样罢,你们明天有空么。
简光伢说怎么了。
瘦妇女说你们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阿姨做饭给你们吃,还有另外那个小伙子也要一起来。
简光伢说不用了,别这么客气,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
瘦妇女说要的要的,一定要的。就这么说好了,下了班你们一起过来,我们在家等你们。
何必说没这个必要罢,你们这样客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瘦妇女说不能再推辞了,再推辞阿姨就要不高兴了。
简光伢和何必考虑了一下,最后答应了下来。
瘦妇女说太好了,你们下了班就来,一定要三个都来。
何必说好罢。
胖妇女说那我们家就安排在后天了,也是下班后,好不好。
简光伢说阿姨,真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胖妇女说去了她家,没道理不去我家啊。
没办法,简光伢和何必只能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两人才知道,“瘦妇女”叫黄舒雯,她的女儿叫周园。而“胖妇女”叫安慧真,她的女儿叫阮荔荔。
第二天傍晚,下了班,三人早早洗了澡,换了衣裳,去黄舒雯阿姨家赴宴。
去的路上,简光伢问两人,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
何必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两手空空我还真不好意思进门。要不就买点水果罢,她们来看我们提的不也是水果么。
于是三人在街上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提着去了黄舒雯阿姨家。
黄舒雯阿姨一家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人,两个孩子。黄舒雯阿姨是伏龙滩镇卫生院的大夫,丈夫是伏龙滩镇政府的干部。老人是黄舒雯阿姨的父亲,建国后伏龙滩乡第一任书记黄光,眼下已退休。不知道是因为医生的职业病,还是歧视外地人,简光伢他们登门后,黄舒雯阿姨的第一件事不是端茶倒水让座,而是招呼三人洗手。假如一定要猜测,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因为从进到家里直至吃完饭告辞,黄舒雯招呼三人洗了三次手,进门一次,吃饭前一次,饭后吃水果一次。同时大家发现,洗手台上的角落明明放着一块用过的香皂,黄舒雯阿姨却专门拿了一块新的香皂供大家使用。
如果说黄舒雯阿姨对外地人的歧视还比较含蓄,黄舒雯老父亲对外地人的歧视则直接通过语言传递了出来。一晚上,老人都在谆谆教导三个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要学坏,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偷窃,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扒窃,不要学某某外地人那样占小便宜,不要不切实际,不要好高骛远,要学好,要堂堂正正做人,要踏踏实实工作,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母,等等此类。你甚至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外地人,只是比别人早来龙踞几十年而已。你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有着四十年党龄的老**员嘴里说出来的。总之一句话,这对简光伢等人来说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体验。
而这次糟糕的体验也直接影响了何文的命运。
按照之前的约定,第二天应该是去安慧真阿姨家吃晚饭。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的糟糕体验,三人此时的心思完全一致,那就是都不想去安慧真阿姨家吃这顿饭,因为同样的歧视不能遭遇两次。何况,就第一印象而言,安慧真阿姨还不如黄舒雯阿姨好。黄舒雯阿姨高高瘦瘦,打扮时髦,而且起码看起来和蔼可亲。安慧真阿姨则不然,体态肥胖,衣着朴素,眉宇间透着一份不近人情的严厉。既然在黄舒雯阿姨家都没有愉快的体验,三人实在不敢奢望接下来在安慧真阿姨家能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尤其是何文,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遭遇的不快,不但坚决拒绝去安慧真阿姨家,而且从此对所有龙踞本地人产生了仇恨。简光伢和何必虽没有何文极端,但也犹豫不决,不想去,又觉得不去不合适,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因此两人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去了,她看不起我们,是她的问题;不去,失信于人,是我们的问题。即使她看不起我们,也就这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简光伢跟何必说。
跟去黄舒雯阿姨家一样,去安慧真阿姨家的路上,两人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距离电风扇厂老远,两人就见到三天前从水塘里救上来的女孩站在工厂大门口张望。女孩见到两人,远远地迎了上来,说哥哥好。
何必说你好。
女孩说我妈妈在做饭,怕你们进不了厂,特意叫我在外面等你们。
两人跟着女孩进到厂里,来到家里,把水果放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女孩说那个哥哥呢。
何必说他有事来不了。
女孩说妈妈,哥哥来了。
安慧真在厨房说给哥哥倒茶,妈妈在炒菜走不开。
女孩懂事的给两人倒茶,一边倒茶一边问,说哥哥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叫阮荔荔,荔枝的“荔”。
两人说了自己的名字。
不久后厨房门打开了,安慧真端着菜走出来,说怎么就你们俩,还有一个呢,感冒还没好么。
何必说还没好。
安慧真说怎么这么不巧呢,哎,这次来不了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你们先坐一下,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开饭——昨天荔荔爸还说一定要当面感谢你们,正好今天叫去局里开会了,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应该又要开到很晚,先不管他了。
长话短说。饭做好了,大家坐下吃饭。家常菜,安慧真阿姨的厨艺如何就不评价了。不过两人这次登门也不是为了吃这一顿饭,纯粹是兑现之前的承诺。男主人不在,听说是派出所所长,为人怎样还不清楚。不过两个女眷倒是都很好。女儿荔荔模样标致,热情大方,聪明伶俐。安慧真阿姨是龙踞音乐学院的教导主任,虽然举手投足透着城里人的强势,但完全没有黄舒雯阿姨的虚假做作。简光伢和何必把自己的情况给安慧真阿姨作了介绍,来龙踞多久,多大年纪,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桌子上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吃饭中途,安慧真突然问简光伢,说小光,你是不是近视眼。
简光伢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安慧真是在暗示自己吃饭的时候有什么失礼的行为,因为过去做木匠学徒的时候就因眼睛近视遭到过东家的白眼。
简光伢满脸尴尬,说对不起。
安慧真说你干嘛道歉——很近视么,怎么不戴眼镜。
简光伢说不戴也能看清楚,不碍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又过了一阵,安慧真心血来潮,说小何、小光,我提议,我做你们的干妈好不好。
简光伢和何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能在龙踞认门亲戚,自然是极好的事,只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两人毫无思想准备。
安慧真说你们在龙踞应该没什么亲戚,正好我们家亲戚也不多,你们认我做干妈,以后常来常往不是挺好的么,你们觉得怎么样。
简光伢和何必觉得没理由不答应。
何必说好罢——干妈。
简光伢说干妈。
安慧真说哎哎,太好了,今天太高兴了,我这一下有了两个儿子——荔荔,叫哥哥啊。
荔荔是家里的独生女,自然也愿意有两个哥哥,当然是欢天喜地。
简光伢和何必此时还没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天被彻底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