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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无效挣扎

第56章 无效挣扎

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说一句临别祝福作为结束语,诸如“希望你以后都幸福安乐”此类,又觉得讲出这种话很不甘心,还在琢磨,乍一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觉认为这句话应当不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过了半晌,才真正接受这个事实。有些掩饰性质地低下眼,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着钥匙,停顿一会儿,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得很快。我看着他大步离开,一直到跨入车中,神情都始终冷峻平淡,没有再往回来看一眼。

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步。只是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总觉得应该没有这么容易。甚至恍惚觉得手背上还淡淡留有他的一丝体温。这也许只是一场噩梦。我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觉得很疼。终于意识到这就是现实。我一手导演到这个地步。

现在想来,我应当是低估了鄢玉的医术。他从十岁开始研习医学,十八岁研究心理学一直到现在,又是顾衍之的发小,讲话又向来有三分保留。既然当时他告诉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着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只是我自己一直隐隐不肯相信罢了。

我低着头迈下台阶,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后一拖,面前一辆银灰跑车几乎贴身呼啸而过。我被人转过身,一个焦急紧张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杜绾?杜绾?”

我聚焦了片刻,终于认出他来:“你怎么在这儿?”

李相南挥舞着双臂很愤怒:“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这里是路口!刚刚是红灯!你究竟知不知道刚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给车子轧过……”

我打断他的话,平静说:“我刚离完婚。”

“……”李相南瞪着我,所有话憋在喉咙里。接着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赢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总觉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满天落霞时候,我遇见顾衍之的那一瞬,已经花光我这一生所有的运气。

这个眉眼英俊,带着一点温柔笑容的男子,他长我十岁。在我最孤单无望的时候带我离开大山,来到T城。从此教我礼仪,教我骄傲,教我美丽,教我英语。他一点一点带我认识这个世界。给我滴水不漏的纵容和爱护。在我十八岁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在我十八岁之后他成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岁之后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遗漏。他已经给我尝过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于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觉得再有什么遗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说了句“谢谢啊”把李相南关在门外,然后关掉手机,闷头扑到床上开始睡觉。不知睡到了什么岁月,直到被小腿传来的一阵一阵骨痛感惊醒。慢慢坐起来小心揉搓了两下,已经是满满一头的冷汗。

这样的疼痛这几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经提过的失眠和食欲减退也有所体现。自从被确诊,癌症晚期应该具有的病情接连而至,并且来势汹汹。有两回是半夜时候好不容易睡着,又很快给痛醒,然后辗转反侧。还有时候会觉得有一些低烧,但症状时轻时重没有定准。我在严肃考虑要不要给鄢玉打电话,又担心他会幸灾乐祸说早不听他的话。但终究还是疼痛战胜了一切。咬着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机,打开屏幕后,一条短信冒出来,来自叶寻寻:“你跟顾衍之离婚了?!”

最后的两个标点符号充分表达了叶寻寻的震惊心情。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跳过短信,先给鄢玉打了个电话。那边听完我的要求后语气格外平静:“很疼吧?是不是觉得恨不得把骨头掏出来一把敲碎一样的疼?早跟你说过你需要止疼片,不听是吧?终于现在得意了是吧?”

“……”我咬着牙低声下气地说,“我错了。”

“去找李相南。我把药片提前给他了。”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时候才发现鄢玉留有的不仅仅是止疼片。还有各种骨癌晚期的相关药物。李相南企图把这些药物都骗我说是止疼片然后哄我吃下去,被我面无表情地拆穿:“你当我文盲是不是?”

他跟我对峙半晌,最终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实实把止疼片给我。一面说:“鄢玉跟我说你要补充一些高营养高蛋白的东西。还有,这些天能不出门你就不要出门了,鄢玉说你现在骨头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类。而且走路走多了还会让病症加重。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卧床休息几天……”

他的话在我的眼神底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我说:“谢谢你的叮嘱啊可我不想卧床休息。十天以后我毕业论文答辩。答辩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区。”

李相南仔细观察我的表情,然后斩钉截铁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陪我父亲。你去做什么?”

“我去西部支教啊。顺便照顾你。”李相南不假思索,然后又补充,“我告诉你啊接下来我跟定你了,你不让我去我也会去。”

我看了看他,抓着止疼片转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后亦步亦趋:“哎刚才你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你先不要上网了啊。有些新闻在胡说八道,省得你无意间看到觉得糟心。”

我刹住脚步,琢磨了一下他这话里的意思。回过头来:“媒体曝光了我跟顾衍之离婚的事?”

李相南顿了顿,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说:“啊。”

我差点脱口而出要问一问都说了些什么,又在最后当口忍住。一言不发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转头问:“鄢玉有没有给你安眠片?有的话给我两粒。”

李相南认真说:“安眠片吃多了对人体不好的。有可能会引起抑郁,焦虑,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内记忆力丢失……”然后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说,“没有。”

我点了点头:“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李相南给了我事先的心理准备,我也的确在当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没有浏览新闻,却还是没能躲过第三天现实中媒体记者的穷追猛打。事情的源头在于李相南说我需要吃一些鸡鱼鲜虾之类的东西补充营养,我说与其这样我宁愿喝粥,鉴于这是我多日来第一次表达想吃东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违背气节跟我附和说喝粥就喝粥,然后我们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里没有多久,就不巧被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认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记者蜂拥而来,把我和李相南围得水泄不通,问题一个接一个地丢出来,犹如连珠炮弹。

他们的连篇发问总结起来也不过是几个问题。我净身出户的原因,我为了什么而出轨,我的新欢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顾衍之身边很快出现的叶矜又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措辞五花八门,从同床异梦琵琶别抱到水性杨花移情别恋各有不同。以前听说过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这句话,现在看来一个记者简直等于五百个女人。匆匆赶来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开始忍无可忍打电话报警。我从包袋里摸出太阳镜戴在脸上。忽然在嘈杂之中听见有人大声喊了一声“顾衍之”,接着整个店都仿佛静止了五秒钟。五秒钟之后围在我和李相南身边的所有记者都朝着门口方向转过身,然后哗啦啦地涌了过去。

我抬起头,看见门口被一下子团团围住的修长身影。

顾衍之也戴着一副宽大墨镜,墨镜下的面孔没有表情。在那里站定不动听记者聒噪不休。身后跟上来许久不见的江燕南,后者的眼神朝着这边瞟过来,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低头翻看自己手背。听到那边记者高声问:“听说杜绾杜女士是净身出户离婚的是吗?据知情人透露,财产转赠书是杜女士先拟定的是吗?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而且据说顾董在民政局出来后似乎发生了一场小车祸?车祸是当时情绪波动造成的吗?顾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吗?”

顾衍之一言不发许久,终于冷淡开口:“无可奉告。”

他的语气像是凝了一层霜,让所有的人都静了一瞬。我觉得眼前有淡淡阴影罩下,一抬头,江燕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桌前。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点玩味的意思:“不趁着这时候走开,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是个人都能听出江燕南话里面的嘲讽意味。我定了定神,打算一言不发离开。站起身的同时又被江燕南叫住。他的语气慢条斯理:“绾绾,你不应当是这样的人。”

我推了推镜框,说:“那只能说明你以前看错了。”

他看我半晌。说:“你最近好像瘦了挺多。”

我啊了一声,有些沧桑老成地开口:“谁离婚不都要扒下一层皮的呢。哥哥你四年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终于成功地让江燕南跳了跳额角青筋。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他扭头就走,口气不是很好:“既然这样,今天就算我多管闲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我也不能单纯按照他的字面意思,认为顾衍之进来粥店的目的只是为了给我解围,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几天之前顾衍之还亲口同我说他不想和我再见面。我不能把自己高估到这地步。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可能。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无所事事,满脑子盘旋的都是离开粥店时的最后一幕。我和顾衍之擦肩而过,隔着墨镜互相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悦。媒体人士见我和李相南要离开,想要追上来,又转头发现顾衍之正往包厢里面走,分身乏术之下他们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手足无措的结果就是有一小半记者跟到我这边来,有一半追随顾衍之而去。然而顾衍之在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记者齐齐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跟在我身边的记者终于按捺不住,哗啦啦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我终于得以脱身。

进入倒数死亡时间的我,有些事情即使想做,一想到马上就要死了,也就根本不想做了。我跟李相南严肃讨论了一次怎么把余下的生命过得更有意义这个问题,我说:“你说那些医药研究实验室收不收我这种癌症患者当志愿者的啊?你看我这二十多年都没做过什么大爱人间的事,这最后要是做个**标本什么的需要志愿者,我完全可以去的啊。总之能发挥生命的最后一点光和热,也算我没白活这世间一遭啊对不对?”

李相南面无表情说:“你要是肯好好吃药,也算你没白活这世间一遭。”

“……”

我的失眠症状有逐渐加重的趋势。不单是因为骨头疼痛。更多时候反倒是因为琢磨顾衍之在民政局门口对我说的那句话。以及他以前说过的许多话。在脑海里重复循环了一遍遍,直至辗转反侧。叶寻寻在和鄢玉分手时,曾同我抱怨她失眠症状严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时我很不能理解她怎么会睡不着觉,觉得睡眠应当是同呼吸一样是简单自然而天经地义的事,因此而劝她放宽心,结果她反过来痛斥我怎么可能放宽心,心又不是水龙头想放宽就立刻放宽得了的,我说出这样的话只因为我对她不够关心不够在意,不够体会她焦虑伤痛的心情,再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嘴,她就大声喊了一句“杜绾我要跟你绝交”,转头跑了。

这么想来的话,我跟叶寻寻绝交的次数丝毫不比叶寻寻跟鄢玉分手的次数少。

然而在与顾衍之离婚后的这些天,我真切体会到了叶寻寻那时所说的对睡眠求而不得。

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无法控制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各种可能。就算理智上告诉自己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也还是忍不住。我睁着眼如此痛苦了三四个晚上,终于忍不住问鄢玉要了安眠片。当晚吞了一片后终于睡着。却乱七八糟做了许多的梦,其中最清晰的一个,是在十二年前,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地震中救人的场景。

我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清晰重现了那一天房子是如何摇晃,如何倒塌,透过模糊的毛玻璃窗看到父亲紧皱的眉毛和焦急的脸庞。在梦里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紧缩痉挛,每一个画面都包含有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在里面。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房梁倒塌的那一幕,在梦境里真实得能听见声音。我甚至听见自己哭着大喊了一声爸爸,然后猛地醒过来。

脸颊触摸到枕头上的一点湿润,随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庞。我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摸床的另一边,在摸到空落落的被单时,总算清醒。

这里不是顾宅。也再没有顾衍之。当然也就再没有多年来早已习惯到依赖的温柔安抚。

我花了不短的时间才把这个事实消化完毕。一抬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一片安眠片的效果这么强悍。我心不在焉地下床去洗漱,骤然觉到脚踝一阵剧痛,没能站稳,一下子趔趄跌到地上,然后便听到一声脆响,下一刻脚踝就传来钻心的痛。

我一下子迸出眼泪。

尝试动了动骨头,发现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布一层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畅的状态下,有点绝望地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鄢玉所说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嘱我在骨癌晚期,病人发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卧床,避免活动,然而事实证明这种事并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的。我只不过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间变成这样。

从小到大没有遭遇过这种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扎在脚踝上,尖锐地在叫嚣。要紧紧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声。眼泪却越掉越急,这几天堆积的压抑难过在这一刻借故全数喷涌而出。

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将你妥帖安稳地置于他的荫蔽下。所有的难题都由他来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尝。一直这样行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每一寸记忆都被他温和地缓缓抚平,像是绸缎水一般的光滑,不带有一丝褶皱。这个人用一种耐心纵容的态度教给你如何享受恭维与奢侈,教给你如何思念和喜欢一个人,却独独没有教过你要怎样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实在是觉得再也忍无可忍。

一臂远的地方就是房间电话。我看过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的时候手指有微微颤抖。很快响起简单的机械声音。一直响了七声,终于接通,传过来的语气有些冷淡和漫不经心:“顾衍之。请问哪位?”

我张张口,几乎要说出求救的话。一直以来都把“怎么办”这几个字同顾衍之说得极其轻易,这一次却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识咬住手。连呼吸一起压抑住,猛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我只听到他在那边淡淡的呼吸声。一直沉稳,也一直没有开口。有些慌乱地想他这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出这通电话的源头。又想他如果猜了出来,一定会厌烦得当场挂断。可见并没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经猜了出来,也没有打算挂断。这样自我对话了很久,意识终于渐渐回笼,真正发觉我正在做些什么。倘若刚才撑不住说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为无异于功亏一篑。

理智告诉我应该挂断电话,可是又舍不得。私心觉得假如就这样听下去,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这中间不管再如何疼痛,我想我也都可以忍受。却知道根本不可能会这样。我在这边等了很久,想等到顾衍之先挂断。那边却始终有淡淡的呼吸,以及时而翻阅纸张的沙沙声音,一切都这样熟悉。

时间走得那么安静,分针慢慢划过钟表的半个圆圈。我听着那边的清浅呼吸,可以顺着想到他此刻神情平静的样子。我紧紧咬住牙关,疼到满身冷汗,又觉得仿佛根本不怎么痛。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笃笃敲门声,很快叶矜的声音遥遥传进来,很是温婉的语气:“衍之,今天要和王伯伯一起吃中饭的,你没有忘记吧?你可以在去之前陪我去选条项链吗?”

我重重吸了一口气,终于挂断电话。

四十分钟后我被李相南搬进鄢玉在T城的诊所。做完X光等一系列的检查后,鄢玉在我的脚踝上打了石膏和固定绷带,开口道:“暂时就这样吧。接下来做任何事都小心一些。最好还是卧床休养。病理性骨折的问题其实不大,之后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才让人最难忍受。杜绾,我知道癌症病人很多都在等死,也知道你现在已经心无牵挂,实质上跟等死也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建议你考虑考虑,至少也要吃些药,或者直接就手术。你要是还维持这个样子不肯治疗,估计接下来连三个月活头都剩不下。我很少劝病人,这次可真正是在拿一个医生的良心建议你。”

李相南朝着我射过来的目光已经接近哀求。他眼底下两个黑眼圈浓重,衬得人眼窝愈发深邃。我直觉就是再次拒绝,在李相南的眼神底下,话溜到嘴边又改口:“开药吧。”

鄢玉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返身离开,不久后拿了一堆药回来。等开完收费单打发李相南去交钱,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淡淡开口:“离婚到现在,感觉还习惯么?”

我实话实说:“不是很习惯。”

“后悔么?”

我说:“也不是很后悔。”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录音笔,递了过来。

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鄢玉的口吻平淡:“顾衍之是我尝试心理催眠控制的第一个人。我录了其中的谈话做医学记录。中间有几个片段被我放进了这里面。你如果想听,可以拿走。”

我抬头望向他。鄢玉沉吟片刻,又说:“我在给顾衍之做催眠的时候,过程很艰难。他的意志坚硬,很难动摇,潜意识里一直拒绝接受。不管我怎么引导,都像是往石头里面渗水,根本就是白费。”

“可是你最后还是成功了,不是吗?”

鄢玉瞥了我一眼,双手抱臂,有些遗憾地说:“要是你把成功单纯定义为顾衍之相信你是出轨了的,那我的确可以说是成功了。虽然顾衍之口口声声说他不信,那也只不过是他口头上不肯承认而已,心里面是早就接受的了。但是,反过来说,要是让我对你杜绾进行催眠,我能做到的可远不止这些。我不但能让你相信顾衍之是出轨了的,我还能让你相信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出轨了的。所以你看,成功这个东西也分级别,要是从这个级别来看,我对顾衍之的催眠就显然还远远不到位啊。”

“……”

回到酒店后,因为骨折而被李相南勒令躺在床上不得动弹。手里始终紧紧抓着那只录音笔,想打开听,又莫名没有勇气。耳边一遍遍在回放刚才鄢玉说过的话:“我是觉得你剩下的这几个月会过得挺可怜,又知道你想念顾衍之应该想念得很厉害,才拿他的声音给你做做慰藉。不过这里面其他的听一听可以,最后一段录音你最好还是忽略。”

“为什么?”

“为你好。”鄢玉的回答轻描淡写,“你听了之后会很难过。”

到了晚上,李相南给我喂完药片终于回了他自己的房间。我盯着那只录音笔良久,终于拨开开关。

有一点沙沙的背景。鄢玉和顾衍之的谈话过程很平静。开始的话题很广泛,天南海北,包括时政,金融,运动,美食,和其他人的八卦,还有鄢玉自己的私人感情。很久之后鄢玉才不动声色提到我的名字:“爱情这东西有很多种。当然,你跟杜绾之间的这一种很好。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但你有没有想过,就跟你除了杜绾还有顾氏一样,杜绾平日里关注的重点也未必只有你一个?”

很快听见顾衍之懒散里有些好笑的口气:“鄢玉,你的前半段是对的,后半段基本不成立。对我来说,杜绾比顾氏重要。相等同地,我相信杜绾心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

“你确定?”

顾衍之的语气轻松:“我自然很确定。”

他说得这样笃定沉稳。这是在鄢玉刚开始催眠的时候。从那一天到现在只过去了十天,我却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犹豫着要不要关掉录音笔,觉得鄢玉把这些录音给我的行为非常错误。尽管他说他已经将其中太让人难受的部分删得差不多,最后一段之所以留着是觉得总要给我个交代结果,我可以自由选择听或者不听。可是这根本不是个选择题。我既然拿到这个东西,必定是无论如何都会忍不住听下去。然后听下去的后果就是清晰地知道什么叫从完整摔成支离破碎。结局已经很让人受不住,现在还要再回味一遍过程。不能说不残酷。

录音笔中的对话还在继续:“可要是我说得对了,你预备怎么办?”

顾衍之简洁道:“你的假设没法正确。就不要指望了。”

鄢玉哼笑一声,没有再纠结下去,顺势转移了话题。他们大概是在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还可以听到落子的声音。鄢玉的谈话不露山水,听来没有刻意的痕迹。即使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对话本来就是实施催眠的过程,也无法分辨出鄢玉具体是从哪里开始着手作伪和操纵。只知道对话的主题大多数集中在顾衍之身上。讲一些他的爱好,和我的相处,以及对一些公事私事的看法理念。偶尔鄢玉会掺杂一句自己的爱情观。他自己可以算是失败的情史在这次催眠中应当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可以清楚觉察到鄢玉每次有些激进的爱情言论都是对顾衍之的试探。

我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宁愿他们一直这样没有提起我。只这样说一说顾衍之的喜好,听一听他低沉优雅的嗓音,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快乐。然而事实总不能遂人愿。不久之后鄢玉将话题戛然而止,停顿片刻,说:“我这次回来T城,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

“几天前杜绾去了A城?”

顾衍之嗯了一声。鄢玉接着平静开口:“我在A城看见她跟李相南在一起逛街,举止挺亲近。”

顾衍之又嗯了一声,语气很随意:“所以呢?”

鄢玉说:“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大概只是碰上了,随便说了几句话。”

“要是只有这么一次,当然没什么大不了。可惜的是半年前我在A城也见过他俩一起。你知道我一般是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的,半年里我就跑了两次,两次都看见他们俩在一起。那一回他俩是抱着爆米花一起看电影。杜绾跟你说起过吗?”

中间有片刻的安静。鄢玉再开口时,有些笑容的意思:“看来是没提起过了。你不是一向都自诩对杜绾了解至深的吗?”

顾衍之慢慢开口,声音低沉:“你跟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想说杜绾喜欢上了别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鄢玉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你并没有你以为了解杜绾了解得那么深刻。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加上你们相差十岁,你以为不重要的事,她不一定觉得就不重要。你可能觉得见解不同没什么,她不一定就也会这么想。”

“我一直都尊重她的意见,反过来也是一样。”

“我可以理解你口头上这么说,可你敢说你心里真的没在检讨?”鄢玉说,“你带杜绾看过电影没有?没有吧?小女孩对那种浪漫调调其实都挺推崇的,什么一块儿在公园长椅上坐一坐啊,两个人吃一桶爆米花啊,去电影院看个电影啊,这些杜绾都没跟你说过吗?她居然没跟你说过?可她就算没跟你说过,你身为一个过来人,怎么把这些全忘了?你不需要这些风花雪月,不代表杜绾就不需要,果然初恋就结婚的人就是可怕啊。”

顾衍之淡淡说:“你当人人都是叶寻寻,会在意这些事。”

实话讲这些我确实没在意过。生活不可能面面俱到,顾衍之给我的已经是他认为所有的最好。可是从鄢玉口中说出来,却完全变了个模样:“可是你拿什么把握说明杜绾真就不是叶寻寻呢?你跟杜绾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自以为很了解她,可是你怎么能保证你心目中她的样子真正是现在的她,而不是还停留在十年前呢?十年前杜绾的确单纯乖巧,喜欢你喜欢得不行。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有时候时间久了会产生习惯,习惯久了会产生错觉。错觉让你以为你是真的了解她。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这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错觉也就会消失。错觉消失之后,喜新厌旧很容易,分开也很容易。你并不能说你们之间没有缝隙。年龄差距,共同话题,一成不变的相处模式,这些全都是。”

“……”

“对了,你平时工作是不是还挺忙?每天能陪杜绾多少时间?你不擅长的正好是李相南拥有的。从这个方面看的话,杜绾喜欢上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衍之说:“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鄢玉认真回答:“我只不过是顺便想到了这一层,跟你劝一劝。”

顾衍之沉默片刻,说出谈话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时间久了之后,喜欢一个人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我喜欢一个女孩子,而这个女孩子给了我这种喜欢最好的回应。对她来说,也是一样。这都是能记得很深的事,不是一句喜新厌旧就轻易瓦解得了。你所说的缝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作是情趣。这就像是治理公司,你不能因为它有漏洞就放弃它,不停把漏洞弥补的过程,才是治理公司的乐趣。婚姻和爱情也是这么个意思。圆满肯定是好的,不圆满,也不算什么问题。鄢玉,你最近的观念挺悲观。”

“不是我悲观,是你一直太乐观。”鄢玉漫不经心回答,“你当年龄差距跟共同话题很好弥补么。是迷恋就总会有清醒的一天。尤其是在遇到更合心意的人之后,这种变卦会很快,快到你不可想象。你要是不信,那就等着瞧。”

我一夜未睡,将录音笔中的片段听了大半。不管鄢玉说什么,顾衍之的语气始终平稳。他气定神闲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当时的姿态,很可能是两腿交叠,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些慵懒和闲适的意味在。

鄢玉告诉我,录音笔中的片段大多是那三天里前一天半内的交谈。那时顾衍之还完全没有出现被动摇心智的迹象。而在我听来也的确如此。鄢玉提到的我移情别恋的事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个笑话,根本算不得事实。不论鄢玉如何翻来覆去地描述,顾衍之给出的评价始终都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这不可能。”

直至我听到倒数第二个片段,最后结尾的时候,仍然是顾衍之淡淡的肯定语气:“鄢玉,是你想得错了。”

录音笔里还剩下最后一条未读,我盯着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打开。

沙沙的背景音里,有两声低哑雀叫。隐约有不同于之前的压抑感。鄢玉温吞开口:“你看,之前我说什么来着?杜绾长到现在这个年纪,早已经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单纯乖巧。她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你,只不过是迷恋。而迷恋这种事,要变心很容易。人都有趋利行为,一旦有了更好的出现在眼前,自然会往前看。所以,她不想要现在的生活了,那就随她。总归她不值得你付出,更不值得你拿任何东西交换。就这么简单。”

我屏住呼吸。

长久地没有回答。让我恍惚以为后面不会再有对答,才听到顾衍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有疲惫:“你说得对。”

我明明知道鄢玉说这些话全都是因为我的请求。我也做好了鄢玉所说的会很难过的心理准备。可是真正听顾衍之讲出这句话,我还是觉得仿佛有尖锥扎在心口上。喉咙干疼,半晌发不出声音。

李相南插卡进入房间的时候,我还维持大睁着眼仰头望天花板的姿势一动不动。这个样子在他眼中大概有些惊悚,他先是静止了一下,然后猛地扑过来床边,一把攥住我手腕:“杜绾?杜绾!杜绾你不要吓我!杜绾你说句话!”

“我说什么?”我看他一眼,“我不会现在就死掉的,你不要这么害怕。”

李相南的脸色还是煞白,显然惊魂甫定尚未回神。过了半晌才哦了一声,说:“我来问问你早饭吃什么,然后再看着你把药吃下去。”

我说:“我还不饿。”

他说:“不饿也得吃。”

“我不吃你预备怎么办?”

李相南还未回答,没有关严的房间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下一刻响起叶寻寻中气十足的愤怒声音:“杜绾你出来给我好好说清楚,为什么会跟顾衍之离婚!”

我只来得及抬起头,叶寻寻已经蹬蹬蹬踏至床前:“我找你找了这么些天,我还以为你那天说离婚是闹着玩的,敢情你根本就是当真的!你脑子犯抽了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你知不知道你会遭……”话音戛然而止,看了看我打着石膏不能动弹的脚踝,缓缓抬起头来,“你脚怎么了?”

我简单回答:“骨折。如你所说,离婚会遭天谴,这就是我遭天谴的后果。”

叶寻寻哑然半晌。盯着我看了半晌,在床边坐下来,完全无视一旁的李相南:“为什么离婚?”

我说:“不是和你说过,感情不和,觉得腻了。”

叶寻寻说:“你觉得我会信?”说着指头一拐,直直戳向一旁的李相南,“你喜欢上这小子了?放着大好一个顾衍之不要你要他?杜绾你蒙我呢吧?你知不知道叶矜昨天晚上跟着顾衍之去了拍卖宴会,顾衍之帮她拍走的是压轴那串钻石项链?他们两个这几天简直天天都是出双入对,报纸媒体全是他俩,都已经晃花人的眼了你知不知道?”

我说:“所以兰时没帮你拍到那串项链你嫉妒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试图转移重点!一个月前你还跟顾衍之蜜里调油让人看着都讨厌,现在你们两个突然都移情别恋,还闹离婚。”叶寻寻盯着我,“你老实告诉我,这其中原因究竟是什么?你要是真喜欢这小子,你在我面前亲他一个试试,我不信你亲得下去。”

我说:“我想不想亲跟你没关系。还有,这个人叫李相南,不叫这小子。以后再这么讲话,叶寻寻我们就绝交。”

叶寻寻微微睁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为了李相南要跟我绝交?”

我有些无所谓的语气:“没错,绝交。我没在开玩笑。”

叶寻寻瞪了我半晌。最终起身愤然而去。李相南在一边张了张口,小声说:“你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低头闭了闭眼,抬起头:“我不说得过分一点,叶寻寻怎么可能会相信。难道还要真的亲你不成?我才不做呢。”

“……杜绾。”隔了半晌,李相南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这么勤劳地照顾你,你这话其实有点伤人你知道吗……”

一周之后,毕业答辩。我在李相南的搀扶下踮脚去了答辩的研究室,一路受到众人侧目。答辩之后再过两天,就是我彻底离开T城的时间。李相南订了两张机票,告诉我航班起飞的时间是在中午。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托着一小碗药片,我朝着那碗药片定定看了一会儿,垂死挣扎:“不行我有点想吐……”

李相南根本不为所动:“这次肯定不能再让你玩冲下水道的戏码。我看你吃完了扶你去吐。”

“你真的要跟我去大山?”

“我说了,就当去支教。”李相南帮我扶正背后的软垫,说得轻描淡写而又语气坚定,“再者我们现在不是被舆论绑在一起么。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回去大山算什么事呢?”

我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我想去找一趟顾衍之。”

“做什么?”

我认真说:“告个别。”

李相南看了我一会儿:“有这个必要么?”

我说:“有。”

我说得这样坚定,李相南便没有再说什么。他除了每天盯着我把药吞下去之外,其余事情一律秉承“你说什么都是对的”这一思想。仔细回想一下的话这些年来他其实都是这样。这种无限宽谅原则让人觉得没有拘束,但同时又觉得深深对不住。

我这么想,便很快十足诚恳地同李相南说我觉得我挺对不住你的,他正在桌边折腾果泥,闻言头也不抬来了一句:“没什么。反正你最近已经对不住很多人了不是么?”

我说:“……”

我在当天傍晚的时候去了顾宅。去之前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穿戴和精神面貌。李相南说我瘦了不少,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因为每件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穿起来都有些宽松。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去店里重新买了衣服。又在美容院逗留了一阵,因为整个现在看起来很像是霜打的蔬菜,脱下去了一层的水润。直至将脸上化到素淡看不出憔悴的样子我才从美容院出来。李相南任我折腾,始终默不作声。

我虽然口头上说有必要,但若是真正要我讲出非见顾衍之不可的理由,我却又讲不出来。我只是即将离开T城,想到接下来三个月时间里再也见不着这个人,就强烈地想最后见他一次。至于见面的结果是好是坏,他对我是冷淡还是一如往常,皆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

并且,在去之前也不确定顾衍之究竟在不在宅子中。以前这个时候他总是尽量回家,然而离婚之后,说不定就跟叶矜去了某个宴会聚会或者慈善晚会。我怀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情离顾宅越来越近,心里也跟着不由自主越来越忐忑。远远看到庭院前那棵银杏树,伞形的叶子们泛着柔和的温润绿色,在有些闷热的天气里安安静静。等下了出租车,走近看见树下的土地有些干涸。对着地面发怔了一会儿,掏出包里一口未喝的矿泉水,拧了瓶盖浇在树下。最后一滴水堪堪浇完的时候,听到大门有响动。抬起头看到管家那张有些苍老的面孔。

我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在我的拐杖上停了停。我说:“胡叔叔,顾衍之在家吗?”

他停顿了一下,说:“在。”

我说:“我有东西忘在宅子里要拿走。我能进去一趟吗?”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这么个拙劣借口。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请稍等。”

五分钟后,我站在顾宅客厅中。不远处沙发上坐着一道修长人影。身边一本杂志,手指随意搭在交叠的腿上,米灰色家居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觉格外好看。看过来的目光平静,不动声色。

我尽量把他之前说过的那句“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抛到脑后面,清了清嗓子,开口:“我来拿点东西。”

“拿什么?”

我说:“我的学生证还在书房里。毕业的时候要拿去注销的。”

他看了看我,片刻后低头去翻杂志。我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半开的窗子上有黄昏温柔的影子。顾衍之的睫毛深长交错,侧面线条行云流水,笼在清淡的光晕里,每一分一毫都是完美。

他没有动,我便看得愈发肆无忌惮。想到接下来三个月都要不见不闻,大概眼神里还慢慢带上一点贪婪。周围这样静谧。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把他的每一寸都雕凿镶刻进脑海里。直到他将杂志漫不经心翻过去一页,有轻轻响动,我才猛然一醒。

讪讪地抬脚去了书房。明知道学生证在第一格的抽屉里,偏偏弯下腰,从离它最远的地方开始找起。很快地将一本相册揣进了包里。又扫走一本顾衍之的素描本。那个素描本我记得很清楚,里面都是顾衍之闲暇无事时画的我的头像,每一页上还写着绘画的时间。如今被他尘封在最底下的抽屉里,可见若非我打开,将永远不见天日。这样一来还是我搜罗走为好。

我在书房磨蹭了很久,往包袋里搜刮了不少东西。乃至还包括顾衍之常用的一支笔,只不过觉得顾衍之很有可能会发现,最后又不甘心地放下。走出书房是在十分钟之后,我捏着那张蓝色学生证,像个小偷一样心虚。却发现顾衍之已经撑着额角在沙发上睡着。呼吸清浅,手搭在膝盖上,压着杂志插页的一角。

有凉风微微吹拂进来。有光和影在他的身上轻轻交错。我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一边毯子抱过来,动作轻缓地搭在他身上。却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心里一惊,立刻抽手。却被攥得更紧,往对面用力一拽。瘸了一只脚,身体平衡本来就不好,顾衍之这样故意,我很快失去准头,不受控制地扒进对面的怀抱里。

鼻间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淡淡清爽味道。我听见他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心跳。我想不着痕迹地站起来,却被他按住后背,挣扎的效果事倍功半。顾衍之的声音在头顶沉沉响起:“脚怎么了?”

我维持着这么个原状开口:“前几天下楼梯的时候摔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为什么来?”

“来拿东西。”

“我要听真话。”

“确实是来拿东西啊。”我说,“你是觉得学生证不够重要吗?”

顾衍之淡淡开口:“我确实觉得学生证不怎么重要。”

我说:“可我觉得它挺重要的。”

他不回应,也不放手。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我开始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头晕想吐。最近这样的症状偶尔会犯一犯,然而全身上下轮流都不舒服,这只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晚期的另一症状,这么想着就连大惊小怪给鄢玉打电话报告都懒得。只是现在的情景不同。我揪住衣襟的这个人他很特别。特别到此刻给他抱着,那些强行包裹上的若无其事顷刻间土崩瓦解,只想到我已经给这个人添麻烦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可以再多添一次麻烦。他一直那么包容,他无所不能。

我病得这么痛苦,只想找人哭一哭。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我为什么不可以再软弱一次。眼眶因此而有些发酸,心底一直死死压抑的话骤然奔涌而出:“我有些事要……”

他平静的声音与我一同发出:“李相南对你不好么?”

我张了张口,刚才的话全部哑在嘴边,莫名地再也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儿,说:“叶矜对你好不好呢?”

他的眼神定在我脸上很久,没有讲话。我说:“我今天来,找学生证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有就是,”顿了顿,说下去,“祝你和叶矜幸福。以及,我明天就要和李相南去A城了。今天顺便来这里向你道个别。”

这些都是彻头彻尾的假话。

他静默了一会儿,扶在后背上的手慢慢松开。我捡回自己的平衡,试着站起来。听见他缓缓平淡开口:“绾绾,几天不见,你讲话的功底很有进步。”

我迎着他的目光,说:“我希望你以后可以过得好。”这句是真话。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睛聚起一片漆黑,低缓回答:“好。”

第二天离开T城时,天空一吐这些天的阴霾之气,晴朗灿烂到一塌糊涂。李相南夹着两只行李箱,还拎着一个我,一起登飞机。我以病号的权利轻装上阵,怀中只揣着从顾宅偷出来的厚厚一本素描本和薄薄一本相册。一面后悔昨天应该拿走得更多一些才对。这样想着一边把顾衍之的素描本打开。我在第一次发现这个本子的时候,顾衍之曾说这里面每张图都是他在有点想念某个人的时候随手画的。每一次是一张。每张都是同一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角有点笑容。我曾经为此很不争气地偷偷数过页数,当时还没数完身后就传来好笑的声音:“你没发现有些页码右下角是有数字的吗?乘以十就是了。”

我说:“……”

顾衍之随性而起的素描更确切一些来说,应当叫做简笔画。因为每张画像都是寥寥几笔。但我每每又都很自恋地觉得他画得很传神。素描本前面的大部分我基本都看过,有些是我自己没有觉察过的样子。比如说小时候睡觉时紧紧扒住枕头不肯松手的姿态。我曾坚称顾衍之这是诽谤,我绝不可能睡成这样,直到后来发觉每次醒来的确都是紧紧扒住顾衍之双手双脚的模样,从此再无言以对。

每一张都能勾缠出一段过去。我一页页翻到后面,发现一张纸上很少见地只在上方画了一双眼睛,却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来得精致,瞳孔的深深浅浅,睫毛的长短粗细,还有眼尾微微上翘的样子,都清晰准确得宛若真人。最右下角有小字落款时间,仔细回想,正是那天他去酒店找我,说出和好请求的第二天。

我定了定神,往后翻,后面的每一页都没有重复,眼眉鼻唇,耳朵,最后一张是轮廓与头发,每一笔线条勾勒得都像他做任何事,完美得恰到好处。一共六张。六张最后简洁标注着落款时间,是我去大楼找顾衍之的前一天。从这一页后面的纸张就都是空白。

我对着素描本发呆了一会儿,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把本子拿过去。翻到眼睛那一张,把空白的地方刷拉一下撕了下来。我怒声说:“你做什么?”

“你等一下,先看着。”

李相南把前五张绝大部分的空白都扯掉,压在第六张上面,慢慢便显出一张脸的五官来。然后把素描本往我耳朵旁边一竖,正逢空乘小姐收走空杯,微微一偏头,稍稍一停,低声微笑:“这张素描跟这位小姐像极了。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一比一放大的黑白照片呢。”

李相南说:“这些都是顾衍之拿尺子量完照着你画的?”

“你看清楚落款时间。”

他瞥了一眼,接下来沉默了半晌。轻声开口:“实话而客观地说啊,我之前其实一直觉得你是不该做到强迫顾衍之被心理控制这种份上的。”

“但是现在呢?”

李相南认真说:“我觉得顾衍之能隔空把你分毫不差画到这地步,基本就是跟你一样极端顽固的程度了。你对他做心理控制是对的,真的。”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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