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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韩菁二十二岁

第110章 韩菁二十二岁

(一)

自秋季开学,韩菁在英国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渐渐又变得不爱说话,喜欢发呆,不爱吃东西,更不会笑。整个人始终恹恹的模样,瘦下去的速度令人有些忧心。

她和莫北的这一场冷战维持了很久,从秋季开学一直到过春节,甚至没有打一次电话。等到了春节,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劝说下,终于肯和莫北接通了电话。但是当他提到要来英国看望她的时候,韩菁再次干脆地拒绝。

莫北沉默了半晌,温声说:“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韩菁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没有为什么。让你不要来就是不要来。”

担心韩菁的不止莫北一个。沈炎亲眼目睹韩菁的变化,比远在T市看不到具体情况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担忧很明白地写在脸上,但被韩菁故意无视掉。

韩菁买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按着琴谱拉来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客观来讲,她拉出来的曲子都很难听,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里不走的就只剩下一个沈炎。

虽然沈炎拿韩菁的任性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韩菁也拿他的淡定毫无办法。有的时候就是两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见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总是韩菁。有一次韩菁从学校回家,坐在一条长凳上不肯再走,天气阴沉,而她穿得单薄,没过一会儿就打了个喷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韩菁不动声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干脆把大衣收在一边,陪着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一块儿冻着。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在萧瑟寒意中背靠着长椅翻报纸,有行人偶尔会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沈炎却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动声色。于是最后忍不住的终于还是韩菁,腾地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

虽然韩菁时常因为这样类似的情况感到憋闷,然而吵架对于韩菁和沈炎之间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变得越来越收敛,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和莫北越来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无波,行动力不容置疑。而应对她的手段也相应的越来越多。每当韩菁怒气冲冲拧起眉毛的时候,沈炎总会适时地退让一步,她就像是钢针扎进了空气里,闪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韩菁体力越来越差,在一次降温时终于得了感冒。她鼻塞头痛,但又不肯去医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于论文,一天没有给她打电话,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处时,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他敲门很久都没人来开门,打电话给她的手机也不接,等他拿了钥匙打开门,入鼻的是一股很明显的酒味。

室内温暖,韩菁穿着单薄的银色丝质睡袍坐在楼梯处,手指间还斜斜挂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搁在双肘中间,双肘搁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对沈炎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她的脸颊有一团粉红,是酒后和感冒的双重原因。微微抿着唇,一动也不动。沈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他的眉毛很重地拧起来,他从未这样喜怒形于色,然而韩菁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眼珠终于对准了他,很困难地辨别着她的面孔,慢慢开了口:“……小叔叔?”

她周边都是伏特加的浓郁气味。沈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阴沉,薄唇紧抿,半晌没有说话。韩菁咳嗽了一声,微微歪头,目光涣散地瞧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炎目光难测,终于沉声说:“韩菁,你看看你。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为了一个莫北,你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说重话,也是韩菁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重的话。她迷茫茫地看着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泪银线一样坠下来,带着哭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韩菁的手指无意识松开,酒杯瞬间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抬起头,韩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侧脸,怔怔地瞧着他,慢慢说:“你究竟是小叔叔……还是沈炎?”

沈炎一张脸冷成一块寒冰,静默地看着她,没什么回应。

韩菁向他伸出双臂:“你背我回家。”

“这儿就是你家。”

韩菁举着手臂,眼神迷离中带着执拗:“那你抱我回卧室。”

沈炎绷着脸,最终叹了口气,还是照办。他的手穿过她的腿窝,微一用力,把她从楼梯上抱在了怀里。

她窝在他胸前,双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没说话。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沈炎的话木成一条直线,“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韩菁接着说下去:“我一个人去英国那么久,你都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你和韩冰结婚之前不是这样的。等到结婚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很温柔。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也不会不习惯,你都没有想念过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他没有开口。

“你看你现在,都没有话反驳我。”韩菁抽了一声鼻子,声音渐渐加大,“你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做你都无所谓,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我就是讨厌你这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我那么讨厌韩冰,你还和她结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子哄。我那么多的话都不能说。我特别特别讨厌你花心风流,我特别特别讨厌那个韩冰,我特别特别不想看见你结婚。”韩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紧,紧到几乎让沈炎喘不过气,她的声音很细很娇气,还带着压抑的隐隐的哭腔,就像是受伤的小猫在呜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啊。”

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尽管努力大大睁着,最后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发,目光越发深邃冷淡,把她搁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时轻时重,轻吸一口气后还是放开,给她拽过被单,敛声说:“你该睡觉了。”

韩菁却一点也不困。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珠看他,紧紧拽着袖子不肯让他离开。沈炎木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迷迷糊糊意识到他的怒意,却不知他的怒意何处而来。过了片刻她再度挑战他的底线,说:“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沈炎没心情讲故事。“我不会。”

“你会。”

沈炎看着她,说:“好吧,我会。但我现在不想讲。”

“为什么?”韩菁说,“小时候你总是给我讲故事。”

沈炎抿着唇,表情很忍耐。韩菁看了看他,又低头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说:“你变了好多。”

沈炎终于皱起了眉毛,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单腿跪上床,把韩菁抵在枕头上无处可逃。他的嘴唇落下来,准确无误地撬开了她的。

他从开始后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极深。韩菁无法呼吸,皱着眉头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没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缠间没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夺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气。

一直到韩菁满脸通红,沈炎才终于放开她。韩菁很快抱着被子剧烈大声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后背和肩膀。她的头发和咳出的冷汗还有泪水粘在一起,而咳嗽声一直停不住,越来越狼狈。

沈炎很快后悔,去了厨房端来水,喂到韩菁嘴边,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挥开。水洒在被单上,韩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朝他扔过去,枕头抱抱熊还有床头柜上的杂志和报纸,她泪眼迷蒙,却还是努力在把眼睛睁大:“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离她能把东西砸到他,又不至于砸得太痛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韩菁的咳嗽终于稍稍好些,尽管还在醉着,却本能地像是一只警惕的猫一样瞪着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把她砸过来的东西小心地归类放好,又把水杯搁在她够不到的位置上,拧暗了壁灯,说:“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时候韩菁醒过来。头疼欲裂。这种状况她只体会过一次,还是远在数年前,她被莫北从夜店中揪出来的那一次。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厨房去找水喝,蓦然发现客厅开了一盏孤灯,而沈炎歪在沙发里,身上披着毛毯,看来睡得很熟。

她扶着墙走过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觉醒,在她距他还有两米远的时候睁开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着她:“睡了一觉,酒醒了?”

韩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捡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炎面容沉静如水:“我来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厅沙发上待到现在。”

他的脸色稍显疲惫,但整个人依旧衣冠楚楚。韩菁很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恰好碰到。实话讲,韩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韩菁握着双手,低声询问,“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沈炎看着她:“你都不记得了?”

看到韩菁摇头后,沈炎眉目不动:“我个人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韩菁这一次醉酒带来了不小的后果,又或许是因为她以往积累下来的各种隐性疾病终于从量变达到了质变,在第二天就开始缠缠绵绵地生病。她的身体虚弱,鼻塞咳嗽,喉咙发炎,四肢无力,没有胃口,什么都咽不下去。

这样的情况让沈炎看了很着急,然而对于韩菁来说实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头昏脑胀之中,想起如今这个样子和那年抑郁症发作之后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沈炎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一点想配合去医院检查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沈炎对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说了几次后见没有效果,就不再规劝。而是查阅了许多网页,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爷爷那里,请教那里一位资深中医的意见,然后用精确到毫厘的程度来为她熬制药粥。

韩菁其实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固执得就像块木头,如果换做她自己,恐怕也无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实是,莫北就是这样忍受了她十几年,而沈炎对于她的缺点也是同样一副十分包容的态度。

从某种角度上看,她实在很幸运。

她的思路转到这里,突然头一次改变了心中的想法。其实莫北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变的只是她的心理。她说到的话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帮她拿到。这个世界上条框太多规则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护下,她成长得没有任何压力和恐惧。这些年莫北对她的呵护和纵容,假如客观上从他抚养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观上按照她满意不满意的程度来打分,那她应该给他满分的。

只是许多事情都不是对和错那样的简单。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她等了这么久,依恋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把当初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消磨殆尽,却还是没能等到一句让她稍稍满意的话。又或者事实也许是,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许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满意的话。

就像是一个小丑,它只有一个观众,它也只需要这一个观众。小丑穷尽了全身的本领去讨好这唯一的坎坷,却一直没有笑声和掌声。它的表演没有回应。小丑摔倒了,看客以为小丑只是在表演,只是在淡淡地笑;小丑最后绝望地哭泣,看客以为这也是并不搞笑的杂艺一种,依旧是在淡淡地笑。

小丑一刻不停地表演,终于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它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失败的,也许它并不适合做这个人的小丑。自己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也许看客没有了小丑,反倒会更加的快乐。

也许小丑退场的时间到了。

(二)

韩菁的病症终于在沈炎坚持不懈的调理下慢慢好转。然而她时常发呆的毛病留了下来,常常会看书看到一半就不自觉地转了头看向别处,然而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她最近很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虽然这个愿望实在是无法实现,但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够回到九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早已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快乐无忧,有最疼爱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无论任何要求都会含笑答应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干净单纯,享受万千宠爱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张和任性,那是专门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忧愁诺言是否真实,也不用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倾尽心力,直至疲惫至极。那个时候,都是别人在为她张罗事物,打点一切。她拥有众所欣羡的家世,容貌,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纵容。

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让她时常会想到眼中闪烁明亮光芒。然而当沈炎出声打断她之后,她眼中的光芒就又会迅速化成灰烬,隐在最底层,消失不见。

韩菁心情低落,想的东西也不怎么乐观。总是在琢磨,是否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说,人一生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那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问题脱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视频通话,想了想,眼神很冷静,却平铺直叙地说着相反的话:“假如现在你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会难受么?”

韩菁立刻拧起眉毛瞪视他。

“那看来是会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你也会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样,反之也成立。我们既然都不是哲学家,这些东西就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下去。这些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我有点儿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没有钻牛角尖。”

沈炎没有反驳她的话,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说,“马上就要毕业,我得定机票。你什么时候回国?”

韩菁听他说完,脸色渐渐冷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去?”

韩菁抬起眼看他,眉间已经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沈炎叹口气,扔掉笔记本走过来,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韩菁僵硬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紧,望着她说:“我们先不回国,出去转转散散心,怎么样?”

韩菁声音干哑,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样说出来:“去哪儿?”

沈炎看着她:“我想带你去新加坡。”

韩菁对沈炎的建议没有反对。结业仪式完毕的第二天,两人便乘航班直飞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这几年一直在考量发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这里,且看起来势力不小,两人刚到机场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没什么表情地就冒了出来,在两人面前整齐划一地站好,整齐划一地道了一声:“少爷。韩小姐。”

韩菁惊诧之余说不出话来,沈炎则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去牵她的手,她顾及到他在这四位训练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没有挣开。

后来得空,她低声说:“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况会这样。”

“你指机场那天?”沈炎从屏幕前抬头,接着说下去,“爷爷年岁大了,小辈们大都在中国,很少会过来。我一回来,他自然就非常欢迎。”

“……那天那几个人整齐战成一列,架势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没什么吃惊的。都是钱滚钱滚出来的财富。至于权势,”沈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

沈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说:“爷爷现在做什么,我大概以后也就会做什么。”

“那你以后就是打算呆在这里了,是吗?”

“也许吧。目前是这样打算的。”

韩菁低声说:“我本来以为按照你的个性,你会自己出去创业。回T市或者在中国发展。”

“在新加坡我也需要自己创业。”沈炎看看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认为,T市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韩菁在到达新加坡的第二天给莫北打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娇笑声,片刻后莫北到了僻静处:“菁菁。”

他这样温柔的声音让她一时把话说不出口,静默片刻后听到莫北又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国了?机票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

韩菁的口气硬邦邦:“就是这样,没有事了。”

“不准挂电话。”莫北的口气蓦地严厉,“为什么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主决定事情了。”

“我在问你原因。”

“我不想回国。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气,闭眼片刻后语气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想回国?”

韩菁鼻头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预备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还没有想好。”韩菁抬头看了看天,把眼泪逼回去,“我要去吃饭了,挂了。再见。”

然而她刚刚把手机扔到床头,就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在响。她瞥一眼上面写着的“小叔叔”三个字,抽过枕头压到上面,然后头也不回出了卧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检查来电显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在韩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从没发过短信。她甚至无法想象出他一个键一个键敲手机键盘的样子。而如今这一条也十分的简洁,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有四个字:菁菁,回来。

这一句话被韩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感情才发过来这样一条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制地百转千回,看得久了,鼻头又开始发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记的过程,却也是不停回忆的过程。这样的忘记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忘记。

韩菁一夜难寐。次日傍晚时分沈炎本来要带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韩菁突然提出要给沈炎做次饭尝尝,沈炎愣怔了一瞬后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韩菁一道无声的目光一瞅,又自动自发地把正要张开的嘴巴合上。

韩菁把沈炎轰到客厅里,把厨房的门拉上,按照菜谱规规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汤,两只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泽鲜艳,香味也齐全;但煎蛋被铲子在锅子里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搁了油的炒蛋。

因为担心盐搁多了太咸,韩菁第一次下厨,完全没有经验,以前盐粒浓缩得就像是原子弹,于是在汤和蛋里都只是放了几粒盐,导致最后味道十分清淡,并且盐进油锅,一下子溅裂后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吃饭的时候皮肤还有些微红。

沈炎给她贴了一张创可贴,坐到餐桌边的时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没有说话。

韩菁瞧着他的脸色,问:“我做饭摔了你一只碗,你不高兴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抬起头来:“完全没有。你给我做饭,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你还皱什么眉?”

沈炎的眼神动了动,还是回答:“因为你把手背弄伤了。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还是希望你不做饭。”

韩菁咬了一口煎蛋,皱了皱眉,抽过一边纸巾又吐出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沈炎已经面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张了张:“……你不用这么给我面子。它确实很不好吃。我看你们做饭都很容易,没想到我来做就这么难。”

“比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好多了。”沈炎笑,“我头一次煎蛋的时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鸡蛋直接打进锅子里,油也没加,最后糊成了一团黑。你的这个,只不过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点,哪就那么难吃?”

韩菁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炎瞅了她一眼,轻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做饭?”

“我只是觉得……”韩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总要答谢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声音很淡,“可是我帮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来就是要被照顾的。”

他顿了一下,又敛声问:“你打算回国了?”

韩菁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着他。然而沈炎并不对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感到高兴,他的眉眼间渐渐生出一片冷色,接着问:“那还回不回来?”

韩菁沉默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回答。她受心意驱使行事,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话,话说得更加简洁:“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韩菁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提前回来。所以当她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见到女佣和管家们个个都是先讶异然后惊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韩菁把行李扔到家里,听说他还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钥匙开车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没有在公司,秘书告知她江南之前来找莫先生,两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场小聚。

韩菁没有打电话,按照他们以往经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运,在距离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会所里,被泊车的小弟认出并告知莫先生在里面。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一路上了顶层,在包厢外听到了几个男人熟悉的说笑声,脚步又在门口停住。

正好有服务生从里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见到她,正要出声,被韩菁摆摆手堵回去,又逮住时机让门口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细眼看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

(三)

包厢内似乎人数众多,莺歌笑语没有间断。莫北坐在沙发中间右侧的位置,面前是一列清一色的红酒。他没有喝醉,还很精神,并且正被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两个穿着清凉的妹妹包围。

莫北的位置正对包厢门口,韩菁不但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还可以清楚看到。首先便是莫北的轻笑声:“你们想要怎么玩?”

这里的女子个个都训练有素,眼里的情意欲语还休,洁白的肌肤含而不露,娇滴滴的女声甜而不腻,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谁输了就要喝一杯酒……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莫北向后靠了靠,捏着酒杯还是很温柔的笑容:“太俗套,玩腻了。”

美人咬咬下唇,眼睛忽闪成妩媚形状,声音柔美,很能醉人:“那……莫先生想要怎么玩?”

莫北靠在沙发里,再次避过美人想要靠近的意图,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火机,崭新的银白色机身在灯光底下刷出一抹冰冷锐光,扔到茶几上,嘴角一点笑容:“你俩猜猜它的价格,谁猜得最接近,这个东西归谁。”

美人微微撅了嘴,唇色流光潋滟,手指眼看就要挽上包厢里唯一男人的臂弯,声音软甜得快要挤出水来:“莫先生……”

后面的韩菁没有再看下去,直接转身离开。

等晚上莫北回家,才知晓韩菁已经回到T市,且已在卧室睡下。次日清晨韩菁起床后见到莫北,他依旧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且温柔优雅,对她回国并不惊讶,收了电话便冲她招招手:“菁菁,过来吃早饭。”

等她坐下,他又说:“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就没去吵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和沈炎一起吗?”

韩菁一块块撕面包,撕完了也不着急咽下去,慢慢摆成一个个怪异形状,头也不抬说:“我自己回的。”

“管家说你昨天去公司找我,怎么不和我打电话呢?”

“手机没有电了。”

莫北看了她一眼,缓声说:“怎么今天说话硬邦邦的?”

韩菁憋住一口气没有说话。

莫北把她手里碎成一片片的面包捏过去,转手在她手心里塞了一杯牛奶,说得漫不经心:“昨天上午,江南和你易宁嫂嫂离婚了。”

“……”

一向温顺的人一旦坚定了信念,往往比一直都固执的人更难说服。

自从分娩后,易宁的生活重心全部放在新生儿的身上,照顾得无微不至,难有江南可以插手帮忙的余地。以前是江南无视那座婚房别墅,现在是江南被那座婚房别墅无视。

半年内基本每一天两人都是无声的冷战。半年后江南悄无声息搬离别墅。又过了一个月,儿子患病,易宁给江南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最后则被直接挂断。

等到江南酒醉清醒后去了医院,易宁已经抱着铭铭回了家,听到他进门的声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如此误会多次,导致冷战不断升级,离婚由易宁在一周前提出,不要财产只要儿子,并且意思很坚决,兼之易家对离婚一事出乎意料的鼎力支持,让江南没有置喙的余地。

但江南坚持要付一大笔离婚费用,易宁眼神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说了有史以来最重的重话:“你想用钱来填平你心里的愧疚感,是不可能的。”

两人最终协议离婚。

就是个木头人,对离婚也应该有所痛苦。韩菁听完静默不语,想起前一晚看到江南在包厢里笑得一幅无懈可击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

江南,莫北,他们都是伪装极好的人。痛苦越大,笑容反而越深。

三天后慈善拍卖会,莫北带韩菁一起出席。韩菁这次见到江南的时候,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格外的乖巧懂事,不但先开口叫了“江南哥哥”,连对话口气都十分的懂事温顺。

这让江南反而觉得分外诡异。他受不住韩菁这样突如其来的殷勤,更何况她还拿一双又黑又亮就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一直一直望着他。

“菁菁,”他的双手在下巴处捧成一个花瓣盛开的样子,“你现在乖得就跟这么一朵儿空谷百合似的。你受什么刺激了?”

韩菁的脸色难得没有立刻阴云密布,反倒是眉心微蹙,望着他慢慢开了口:“那你诚实告诉我,和易宁嫂嫂离婚,你难过不难过,后悔不后悔?”

江南一愣,粲然一笑,很快回答:“你看我现在像是难过和后悔的样子吗?一个离婚还为难不住我。”

韩菁拧起眉,还是幽幽地长久注视他,没有吭声。

如此过了两分钟,江南终于敌不住她那种“我知道你在说谎但我很懂事我绝对不戳穿我等你自己坦白”的眼神,叹了口气,笑容收敛,看了看天花板,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儿难过,也有点儿后悔。”

韩菁还是不答话,又过了两分钟,江南扶住额头,猛地灌下一大口红酒,鼻息重重呼出,第二次改口:“算我求求你,你就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行了我都承认,我不是一丁点儿的难过后悔,我是很难过后悔。不过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以一切都算是我自作自受。”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速很快,口气也很无所谓,并且眼睛盯住远方一点一动也不动。韩菁瞅了他最后一眼,终于收回目光。

江南向侍者要了另一杯红酒,韩菁盖住他的杯口:“那你就没想过要挽回吗?”

江南低头冲她一笑:“算了。天要下雨,你易宁嫂嫂要离婚。既然她不乐意,那就这样结束了吧。”

慈善拍卖的物品里有一件唐寅真迹。起初竞拍的人很多,但是涨到三百五十万的时候,竞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韩菁就在这寥寥无几少数人之列,她回头看了看莫北,见他脸色一派淡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便继续放心举牌。

再后来就只剩下韩菁和另外一人在互相竞拍,渐渐价格提升到了五百万,远远超出了最初估价。而对方显然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韩菁的固执也拗上来,两人继续咬得很紧。

韩菁:“五百五十万。”

“五百六十万。”

“五百七十万。”

“五百八十万。”

“六百万。”

对方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拍卖师催促完第三遍,才再次举起牌:“六百五十万。”

这次韩菁收了牌子没有再竞价。

真迹被不知名买家拍走,莫北瞧了瞧一脸漠然的韩菁,笑了一声:“刚刚看着竞拍挺起劲的,怎么这么快就无所谓了?”

“为了这么张画出六百多万,真是太不值得了。”韩菁面无表情,“我如果真的拍下,你才是太亏了。”

“还可以,还没有太离谱。”

韩菁看了看出口方向,扭过头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韩菁在洗手间镜子前面站了许久,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手袋里突然的震动响起,让她吓了一跳。

沈炎声音低沉:“在做什么?”

韩菁眯着眼睛观察到拐角处盆景的微微晃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要不你猜猜看?”

他笑了一声:“那我猜你在慈善拍卖会上。”

“你怎么知道的?”

“秘密啊。”沈炎说,“想知道吗?”

“……”

沈炎听起来很是好兴致,让韩菁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单手撑着额角打电话的模样:“拿你的一个秘密来交换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韩菁慢慢朝着那个盆景走过去,吐出两个字:“奸诈。”

那边沈炎还没有说话,韩菁突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拽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里,并且“啪”地把门合上。

她的手机在扬手间掉到了门外,她被抵在门框上,来人一只手卡在她的脖子上,韩菁拼命挣扎,手指抓上对方的脸颊,却很快连同双脚也一起被制住,等到她喘不过气,生平第一次尝到窒息的绝望感觉时,对方的手指终于稍稍松了力道。

韩菁大口大口喘气,一个阴冷的女声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来:“韩菁,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我今天就掐死你怎么样?”

韩菁的喘息稍稍平缓,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看。”

韩冰的脸色背着灯光,眉眼间的厉色较之前多了几百倍,冷冷地笑:“你以为我当真不敢?”

韩菁的手脚依旧被她制住,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的诸多坏处,连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韩冰还在掐住她的脖子,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绝望和极端的愤怒,就像是一簇火焰,几乎想将韩菁挫骨扬灰:“以前是我顾忌多,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菁无声地看着她,嘴角还有一点讥讽的笑,让韩冰更加愤怒,手下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凭什么你就应该得到每个人的宠爱,我就得被逼着去另一个城市找生存?我到底有什么错?我的脸面没有了,我的家族没有了,我不过就是爱上一个人,我凭什么要受到这么大的惩罚?我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论装可怜玩天真,谁比得上你呢,韩菁?论阴险狠毒,谁又比得上莫北呢?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俩给占了,本来最该被理解被同情的人是我!”

“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韩菁讥讽地看着她,“让你狼狈不堪的人是莫北,又不是我。”

“你还想继续装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表情特别特别不招人待见?”韩冰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面目癫狂到近乎狰狞,“那么多拍卖品,你独独竞拍一件唐寅画作!你就是知道那是韩家以前的藏品,是我爸爸最珍爱的宝贝,所以你才死死咬住那么高的竞价还不放!折磨人特别有快感是不是?现在你快被我掐死了,是不是也特别有快感?是不是?”

韩菁脸涨得通红,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的挣扎本就无力,在韩冰扼住咽喉后就更加没了力气,渐渐真的快要没了呼吸。

莫北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传进来,大概是在对一个女士说话:“小姐,打扰一下,请您帮个忙可以吗?”

趁着韩冰一瞬间愣神的空当,韩菁用尽了全力,手指紧紧揪住韩冰手腕,高跟鞋狠狠踩上韩冰的脚背,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她。

她迅速把门拉开,但她的手脚发软,一瞬间就跪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就看到一个身影在她面前蹲下,随后她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紧紧拥在了怀里。

莫北捧住她的脸蛋仔细确认她的状况,韩菁揪住他的袖子不停地大声咳嗽,他又很快撤出了一只手给她拍背。他的怀抱安稳,力道也很温柔,让韩菁咳出来的眼泪渐渐止住。等她的状况渐渐好一些,忽然听到头顶上方莫北冷冷开了口:“站住。”

韩菁的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那个明红色的身影晃了晃,还是停下。

莫北眼底的戾气止都止不住,语气带着罕见的阴沉,以及隐隐的盛怒:“韩冰,我们离婚时候达成的协议,你全忘了?”

韩冰回过身来,泪眼婆娑,妆容全部花掉,十分狼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你让我一无所有,都是因为你!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儿!”

“那你就试试看。”莫北低下头,把韩菁半搂半抱扶起身,语气极清淡,“韩冰,今天的账还没算。”

他俩慢慢向电梯走,身后韩冰不顾服务人员的拉扯,声嘶力竭地喊:“莫北你一定会受到报应!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好过!”

韩冰的突然出现就是一个喷嚏,来得没预兆,消失得也迅速。如果不是脖颈上传来的痛感,韩菁几乎要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莫北把韩菁一路搀扶进车子里,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掉水后,又很仔细地检查她脖颈上被捏出来的红痕。眉心微蹙,眼神里蕴含阴沉。

韩菁拽拽他的手指,提醒他回神。她嗓子疼,一时口不能言,便在他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你在离婚协议里写了什么?”

莫北看了看手心,转移了话题:“没有什么。只是让她不要再回T市。”

韩菁有些怀疑地瞅着他,但莫北一副标准笑容,她照例是找不出破绽。只好垮下肩膀,很是气馁。莫北的眼睛又扫了扫她的淤痕:“一会儿请家庭医生来看一下。”

韩菁拧起眉毛,在他的手心里继续写:“不要。”

“越来越固执了。”莫北摸了摸她的鬓角,“好吧,不要就不要。”

韩菁捏了捏他修长的手指,莫北低下头,她无声地对他说了“小叔叔”三个字,又在他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你会再结婚吗?”

莫北顿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我不知道。”

“如果结婚的话会和谁结?”

他这次回答得更慢了,思索了很久才又开口:“我都还不知道会不会结婚,这个问题是不是太超前了?”

韩菁这次没再问下去,收了姿势扭头去看车窗外。

莫北的回答一点也不能让她满意。然而当人已经疼痛到了麻木,那些剩下的痛苦就不能再算得上痛苦。

她这一次回来,只是想让自己找到一个结果。要么就让她一辈子就执迷不悟下去,要么就让她绝望到死心塌地。

(四)

韩菁这次遇险忧心到的不止莫北,还有沈炎。次日清晨韩菁慢悠悠穿着睡袍下楼,沈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莫北一起说话。

他们的谈话在看到她下楼的一刻戛然而止,沈炎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把她的手握住,很仔细地检查她是否完好无损,最后说:“昨天听到你这边不对劲,凌晨从新加坡赶过来。”

韩菁想了想,说:“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拍卖会现场?”

沈炎的嘴角抿了一个弧度:“我兄长那时候正和我打电话,碰巧看到了你和莫先生。”

韩菁看了看莫北,他正双腿交叠垂着眼,视线尽头是手中的那盏果茶,对两人的谈话兴趣缺缺。韩菁又转过脸看沈炎,看到了他眼底略略的青色,他的皮肤一向偏白,怎么都晒不黑,所以此刻这一点青色就显得分明。韩菁说:“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现在确实有点困。”沈炎点头笑笑,“比较担心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

“好不好总得亲眼看过了才知道。”

“……你吃早饭没?”

“也没有。”

沈炎回头看向莫北,正好莫北也抬头,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既然这样,那就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吧。刚刚是我照顾不周,没有叫管家上一些糕点。”

“不用了。”韩菁拽着沈炎的胳膊踏前一步,安静出声,“我和沈炎出去吃。”

莫北的眼睛眯了眯,说:“我已经吩咐厨师做了你最喜欢的海鲜粥。”

韩菁眼神倔强:“不吃。”

莫北定定看着她,一直看到韩菁别过脸去。两人僵持的后果仍旧是莫北让步,他随手搁了果茶站起来,稳步离开了客厅,临走前轻飘飘留下了一句话:“随你。”

因为沈炎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又打算顺便在中国呆几天再回去,所以两人早饭后两人一起去了商场,转到男士区挑选临时的衣物等必用品。

这个地方韩菁极少会来。莫北的衣服从来都是量身定做,十几年不变的寥寥几种品牌,十几年不变的地点,还有十几年不变的裁缝。如今坐在柔软沙发上,让韩菁觉得十分的新鲜。

更新鲜的是看着沈炎买衣服。他看起来好像对衣服的颜色款式大小把握都很准,进店扫了一眼以后,指着两套衣服便点名要打包。

这样速战速决的速度,和莫北简直一模一样。莫北进店的习惯是随手翻品牌杂志,随即点出几件想要的衣物,然后便量体裁身,基本一刻钟内就能走人。

但沙发实在很舒服,穿着高跟鞋的韩菁根本不想起来。眼珠转了转,摆出笑眯眯的态度:“你不试穿就打包?”

“不必。”沈炎从钱包从取出银行卡,“应该没有问题。”

韩菁推推他:“你就去试试看嘛。万一不合适呢?”

沈炎低眼看看她,一挑眉,稍稍侧过脸,很快就有店内人员察言观色地把衣服抱过来,笑着说:“先生去试试也好。不过先生穿什么都好看,等一下上身的效果绝对可以媲美模特。”

事实证明,店内小姐的话一点也不假。沈炎从试衣间出来后,韩菁撑腮歪头瞧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以后喃喃地说:“要不你就穿这一套,不要换了吧。”

很快大家都笑起来。

晚上韩菁由沈炎送回家,莫北正站在台阶上喂着那只贪食的金刚鹦鹉。见到他后,几不可闻地微微眯了眯眼。

“莫先生。”沈炎率先向他微微致意,莫北把方才捋上去一半的袖管褪下来,缓缓“嗯”了一声。

然后又把目光转到韩菁身上:“吃晚饭了吗?”得到点头的回答后笑了一下,目光浅淡,对沈炎再次开口:“还要不要再待一会儿?管家新做了糕点,不是很甜,可以尝尝。权当弥补早晨我的失误。”

“多谢您。”沈炎目光也很真诚,“今天就不了。”

莫北做了个手势,面容越发和蔼:“那就不送了。”

等沈炎走后,莫北把手中的坚果交给女佣,一边吩咐:“做碗粥,简单点儿就好。一会儿我在书房吃。”

他的话被韩菁听到,后者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莫北回过头,看到韩菁很清澈的眼睛:“你还没吃晚饭吗?”

他说了一个“没有”。

她的目光闪了闪:“为什么?”

莫北低下眉眼瞧了瞧她,开口:“我在等你回来一起吃。”

韩菁垂下头看地面,仍旧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片刻后又扬起脸,说:“我们看了一场电影,中间出了点儿问题,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就吃完晚饭再回来的。”

莫北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韩菁望着他,咬着唇说:“我下次会打电话提前说的。”

莫北又“嗯”了一声。

韩菁终于拧起了眉头:“你的‘嗯’是什么意思?”

莫北身形不动,眉眼间的神色在暗色中稍稍有些模糊,又或者只是因为韩菁看不懂,只听到他淡淡地说,“你不需要向我汇报。”

韩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什么意思?”

莫北笑了一声:“菁菁,你想想看这两年你做的事,有哪一件是我想让你不做你就肯不做的?又是有哪一件是我想让你做而你肯乖乖做的?”

韩菁慢慢松开他的衣角,低声说:“你在生气?”

“我不会对你生气。”莫北转身离开,“我只不过是有些遗憾。”

这大概是头一次主次转换,莫北对韩菁冷战。莫北进了书房就一直没有再出来,韩菁无法知晓他此时的心情是否已经平静。她站在楼梯口,看到女佣端着粥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纠结半晌还是不晓得到底要不要去道歉。

她从没给莫北道过歉。“对不起”三个字如今也还是很难说出口,更何况,她对莫北又实在有些怨气。

然而一个小时候,韩菁还是在迟疑不决之后站在了书房门口。

她站在门口,又开始新一轮的纠结。手指每次总是在距离房门一厘米的地方停住。这个动作循环重复了几乎一刻钟,直到管家的话音从背后传过来:“小小姐,你怎么一直站在门口,为什么不进去呢?”

下一刻房门就被从里打开,莫北看了看她,让开位置:“怎么不进来?”

韩菁望着他,眼神透着纠结。莫北看了看她,又说:“进来说话。”

她跟着他进屋关门,坐在沙发上咬嘴唇,莫北把刚刚没来得及搁下的笔扔回桌面上,轻声说:“你和沈炎,有没有想过要分手?”

韩菁抬起头来看他:“我和他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你以前说,你对他只是不讨厌。”莫北淡淡地说,“你如果不想和他一辈子都呆在一起,那我建议你们还是提早分手。菁菁,沈炎不是你能控制的人。”

韩菁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说:“如果我不想分手呢?沈炎对我挺好。而且我也没想过要控制他。”

莫北斜靠在书桌边沿,双手抱臂看着她:“对你挺好的人有很多,沈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你不想分手,但是你也没有想过要和他结婚,是不是?”

韩菁沉默。莫北一语中的,她半晌才想出可以反驳出他的话:“什么都可以慢慢培养。”

莫北步步紧逼:“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现在这样年轻,就认定了想要和沈炎一起白头到老,是不是?”

韩菁抬起头,眼神倔强:“有什么不可以?”

莫北接着说:“好。那就继续推理。如果你们不分手,将来一定会一起去新加坡生活。按照你如今回家的频率看,未来的每一年你在T市的时间未必会超过十天。”

韩菁半晌才说:“然后?”

莫北笑了笑:“这样的话,菁菁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让我觉得,我从小一手养大的珍珠快要被人摘走了。”

韩菁心神微微震动,眼睫“刷”地掀起:“你会舍不得吗?”

莫北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拇指与食指交互打圈了一会儿,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柔声说:“我的确很舍不得。”

“你很讨厌沈炎?”

莫北扬眉:“我确实不是很喜欢他。”

“为什么?”

莫北笑而不答:“菁菁,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在我和沈炎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韩菁很长久地望着他。他在明知故问,她却不再想让他如愿以偿。

韩菁眉眼之间都是冷色:“为什么要把你们两个比较?”

他笑了一下,捡起桌案上的笔,低头捏了捏,淡声说:“只是突然想起来。”

韩菁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语气咄咄逼人:“如果我确实打算和沈炎结婚,你怎么想?”

他抬起头:“我不赞成。”

“就是这样?”

莫北的眼睛里有东西涌动,但他依旧很好地控制了情绪,语气浅淡:“就是这样。”

韩菁垂下眼,牙齿咬住嘴唇,半晌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对坐静默了许久。莫北不知想到些什么,单手撑着额角,盯着手中的笔一言不发。韩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突然开口:“小叔叔,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莫北抬起眼,她的视线直直撞过来:“如果当时你与韩冰订婚的时候,我让你在我与她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莫北给她的答案没有思索时间:“当然是你。”

韩菁“呵”了一声,望着墙上一副国画望了半晌,幽幽地说:“可是你仍然娶了韩冰。”

莫北第二天去公司,韩菁一个人关了机,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早饭的时候她冷着一张脸,没有人敢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等到莫北离开,她抓起车钥匙往外跑,也没有人敢问她去了哪里。最后她握住方向盘一路开上了高架桥,T市这一带建设的风光极好,左右视野广阔,绿色植被覆盖地面,很是心旷神怡。然而她并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她从前一晚到现在都憋闷得难受,把车速开得十分快。

这些天她过得并不比在英国时愉快。每次看到莫北温柔的模样她都莫名觉得鼻头发酸。她把眼泪忍下去了无数次,她想到了那么多往事。

一次次触碰试探,折磨了这么久,还是在原点。除了偏执越来越深。莫北已经变成她的执念,她的信仰。她的固执成了魔,让她不由自主飞蛾扑火。莫北在任何时候的任何行为任何语言都滴水不漏,曾经她是那么迷恋他这样的完美,可现在她如此恨他这样装聋作哑。

她无法知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认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只差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三个字,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眼神淡然,从她八岁到她十八岁,一直都没有变。

她那么累。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容易哭泣,失眠,疲惫,不堪一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打磨得像是灌满了水的气球一样透明薄软,稍稍一碰就会崩溃。

等韩菁拐过了弯,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后面有一辆车子一直在跟着她。而等她想要摆脱的时候,那辆车子突然加速,直直地撞了上来。而她还没有刹车完毕,就又撞上了前面不远处的一辆车子。

陷入昏迷只花了很短的时间。

她再混混沌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周围有低低的说话声,她只听清了一句话,不像是来自莫北,更像是江南的声音:“想鱼死网破吗?要真就死了还真是太便宜她了。”

韩菁困得要命,手指动了动,发现早就被握住,勉强睁开眼,有隐隐绰绰的身影。那个人俯身下来,用微凉修长的手指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是莫北特有的温柔:“乖,再睡一会儿。”

韩菁迷糊得睁不开眼,又受他声音的蛊惑,真的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待在了医院病床上。病房里空空荡荡,就她一个人。

然而门外却有说话声。两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带着隐隐的争执。韩菁头疼欲裂,勉强听终于分辨出那是沈炎和莫北的对话。

莫北的声线一贯的优雅,即便是在说着十分肯定的拒绝:“去新加坡?这不可能。”

沈炎冷静回答:“莫先生,你至少需要征求一下韩菁的意思。她如今并不想待在T市,这一点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莫北笑了一声:“菁菁想要什么我自然会满足。她身体状况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腿骨折,这和去不去新加坡没有什么关系。”

只这几句话韩菁就不想再听下去。她的手碰到床头柜的玻璃杯,使劲一拨,杯子落地应声而碎,很快门就被打开。

握住门柄推开的沈炎,最先到她床边的是莫北。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睁着眼珠不说话,微笑安抚:“终于醒了。你的腿骨折了,需要静养。回头请厨师煲汤,一定要喝。”

韩菁微微蹙着的眉尖没有展开:“谁撞的我?”

莫北的笑容稍稍收敛,慢慢答:“韩冰。”

这个答案真是意料之中。韩菁看看床尾,自己的脚真的是被包成了一颗粽子。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面青色的血管明显得触目惊心。停了一下继续问:“她现在人呢?”

莫北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简洁四个字回答她:“还在抢救。”

但转眼他又笑着安抚她:“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你只需要负责别乱动乱跑,好好养伤就够了。”

韩菁抬眼,安静看向他:“我不想待在这里。”

莫北挑眉:“等下办理完出院手续我们就回家。饿不饿?要不要我叫点粥给你喝?”

韩菁依旧蹙着眉,转过头看了看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做声的沈炎,垂下眼睛想了想,片刻后声音很低地开口:“我不想回家。”

这个回答让莫北没有预料到。他愣了一下,抚摸她额头的动作顿了下来。很快身后沈炎接了腔:“那是想去你自己的公寓,还是回新加坡?”

韩菁看了看莫北,他的面色显得冷淡,嘴唇抿起来,本来半弯腰站在床边,此刻缓缓站起来,盯着她没有说话。

韩菁的嘴巴张了张,她在他的注视下动都不能动。然而莫北身后的沈炎抱起了双臂,也同样用一双墨黑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但却莫名地帮助韩菁硬下了心肠,扭过头看着床头对面的电视机,说了一声“新加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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