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五次失控
泞京大剧院室内禁止抽烟,中场休息的时候,齐超兴与吴俊招呼一声,自顾自走到户外抽烟。说来怪,下午这场《青蛇》座无虚席,独独齐超兴旁边的位置是空的,上半场演完了也没见人来。
他站在半透明建筑外吞云吐雾,心道那人真是暴殄天物,抛开男的心底的好色不谈,这场话剧艺术成分极高,即使台上不添加字幕,凭借演员们的功力,也能清清楚楚听到情感递进入木三分的台词表现。
城市观光车晃荡着驶过,这块市区拥挤,日复一日,车轮的嗒嗒声、行人交谈的声音和建筑修造声汇聚在一起。
像被套在一个固化的规则禁锢里,生来自由,活于枷锁。关键时刻一个巨浪拍来,大部分的人可能就一蹶不振了。
齐超兴在垃圾桶上碾灭烟头,大剧院出门是一条宽阔的人行道绿化带,冬青树的叶子长得油光光的,茂密的枝叶在铺路石上拖着长影。
看见一身黑衣的男生,一手抄兜昂望对面的灯楼。天气是阴沉的,过了傍晚时分不见霞光,他的背影几乎要融入这道树影里。
街上人也不少,齐超兴却觉得这幕出其的孤独。
齐超兴常年身体不好,来学校的次数是正常学生的一半,学校体谅他每年能以较高的分数通过期末考,提交了病历证明后便没多管了。
从小泡在药罐里长大的,齐超兴经常看到同一病房的朋友纷纷离他而去,白床换新人。他只感到别样的寂寞,像断了锚链的轻舟,无依无傍,孤苦伶仃,最终被苦水淹没。
而他很早就在邬北身上有了同样的感受。大家爱唤那人作“浪子”,就像一个脊椎里藏箭矢的人,可以死亡,但无法折腰。
邬北在等一个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回头,重新来过的恩人。
那道身影与记忆中单薄的少年身形重合,又渐渐分开。齐超兴不由自主迈步过去,站在男生身后一米远,指关节从烟盒中顶出小截烟蒂: “来一根?”
邬北眼睑懒懒耸拉着,眼周一片青灰色。闻声掀起在齐超兴脸上停留片刻:”戒了,你怎么不和吴俊待一块?”
齐超兴眼眶放大:”真的假的,你记得我?”邬北笑了笑: ”继承我床位的齐超兴么不是。”
齐超兴把烟盒收回裤袋: ”对对,我初中和你一个班的。””嗯,我也记得。”
那是一段灰暗不见光的岁月,邬北再提起时,眉眼寡淡,透着一种久经风霜雨雪后的麻木感。就像齐超兴对吴俊说过的,这种人最可怕,往往也最容易成功,有着非常人能比的耐心一步步踩着尸骨堆登顶
邬北一条胳膊搭在后颈,左右抻了抻骨头,咯咯作响。他瞧了眼表情秒变惊恐的齐超兴,言简意赅: “谈过恋爱吗?”
乔超兴心跳漏半拍,这种情形下问他中午吃了什么都比这个合理。
他开始回忆邬北在观众席的座位,猜测会不会是他下意识冒出的“天菜”被正主儿听去了,这会儿准备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豆大的汗珠滑到腮边,说:“谈过.…吧。”
邬北声音没波动:”如果一女孩儿跟你谈恋爱到半年多还是忽冷忽热,一般什么意思。”
”放在我头上的话,只能代表对方不喜欢我吧。”乔超兴想了下说,又见邬北垂眸一脸若有所思样,瞬间反应过来骂了句脏话。
“等下,靠!凭北哥你这前女友数量怎么该懂得比我多吧,好不容易谈了个久点的女朋友,原来是你被女的牵着鼻子走了,忍不了忍不了,给她惯的。”
听见乔超兴愤愤不平说的那话,邬北心里头压着躁,满脑子都是最先前那句“只能代表对方不喜欢我吧”。
许久未起的烟瘾顺着气焰攀上来,他这人向来懒懒散散,什么事都不爱搭理的样子,此时腮帮似有微动,黑眸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
林觅身上的秘密,令他时时感到挫败与憋屈。又觉得,本该如此。
一道响铃从剧院传出——”请各位观众上位,《青蛇》下幕起。”
乔超兴与邬北并齐回到剧院,入门的时候邬北往二楼戏台去了,乔超兴看他背影松了口气,看来上半场的话没有被正主收入耳中。
原本空缺的位置上坐了一名戴墨镜的男人。
乔超兴经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男人一袭剪裁得体的白色西服穿在身,面部线条干净利落,红润的嘴唇端着一抹笑,风致如妖。
画外鼓声高亢响起,白素贞在夫君面前化作原型,恰逢大水溢进庙门,四面楚歌一触即发。
“男人,女人,出家人,谁的六根都不清净。”小青娇娇柔柔伏上法海的肩,眼角微微挑起,”你若不抱我,我将心肺炸裂,这就去抓许仙。”
轻纱掩身,与初入场不同,小青的脸上已然有了人类的情绪,一只细嫩雪白的腿支棱在法海肩头,美得索人心魄。
法海闭着眼: “那我便如磐石不动。”
观众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声声感叹法海惊人的定力。
小青跌跌撞撞退后两步: ”法海!你为什么无情!”
法海依旧不看她: “金山寺是我的鼎业,求佛祖助力,断了我的七情六欲、宿世孽缘,今生我绝不背离佛道。”
小青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喉咙里咕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扯拉坠落。
此刻,齐超兴听见身边一声着迷不已的轻叹,有点沾边那方面。
他侧眼瞧见男人勾成尖弧状的红唇,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跟大白天见了亡灵一样,耳朵里嗡嗡怪叫。
吴俊见齐超兴忽然靠过来,问怎么了。
齐超兴五官都走了位置: ”我旁边那个戴墨镜的男的,好像是个变态,咯咯咯地笑。”吴俊越过他看了眼,低声:”嘶,兄弟你加油。”
”我怕。”
“你妈,别gay我。”吴俊嫌恶地把攀在他胳膊上的手臂推下去。
谢幕致辞结束,林觅到更衣室换回常服,婉拒了教授一起聚餐的邀请。教授多少知道些林觅家中情况,听到她要去医院看望母亲后便没作强求。
林觅顶着一张卸完妆的素净小脸走出剧院偏门,一阵震耳欲聋的隆隆的声音闯入了耳中。她遥望向停靠在草坪正中的一架银白直升机,巨大的旋翼飞速旋转着,好像要把天空割裂。
骨相上乘的男生坐在驾驶座上,身形微躬,两只臂肘随意抵在膝盖,手指敏捷而准确地在屏幕敲击,清瘦手背轻微凸起的关节透着一股子冷感禁欲。
几缕剧院里的光线透过雾蒙蒙的玻璃,折射进去,如同叠加了一层朦胧滤镜似的,三庭五眼格外标志。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存在,头颈微抬,目光遥遥穿透人群而来,与林觅四目相对时笑笑的,一些心事与情绪被他尽数藏在了眼角。
林觅走了过去,机身地盘与地面有一段距离,她抬头对邬北说: “我叫了车,先走了。”邬北手指掏了掏耳朵,让她大点声,他听不清。林觅只好踮起脚尖: “我说.…啊!”
邬北忽地抻长手臂,托住女孩腰身上来。林觅只觉视野天旋地转,下秒臀部入座一软,副驾驶的安全带被他拉长扣紧。
邬北扔给她一套飞行头盔和护目镜,朝外探身合上舱门,再坐回来慢慢悠悠拉动总距杆,全程—副懒散样。
林觅心里头有点来气: “我都说了叫了车,你拐我上来做什么?”邬北觑她一眼: ”你说了?”林觅:”不然呢。”
邬北: “那你声音小我没听见,不作数,以后叫大点声。””……”
他这人什么损话都能说出来,林觅皱了皱鼻子,看着底下逐渐缩小的万家灯火,没跟小孩儿一样回怼去。
毕竟他总有别的法子堵住她嘴,这事上吃亏的是她。
没听到回应,邬北轻掀薄薄的眼睑,睨了林觅一眼。
反观是林觅眼观鼻鼻观心,黑润的眼里透着不服输的劲儿,仿佛在说“不和你这个耍皮赖脸玩文字游戏的一般见识,我多大度”。
邬北重新看向前方,嘴角挂笑: “我媳妇今儿台上比我想的青蛇还要神,票值了。”
林觅托着下巴:“怎么个神法,让你激动到恨不得当场擔一发?”
直升机仿佛遇到气流颠簸,林觅还没搞清楚状况,半空中猛然往下坠。
她抓紧安全带,待机身平直后重重喘了两口气。
邬北控制住重心,犹如密密麻麻的细丝缠上来,连呼吸声似乎都染上了几分荒唐。”哪儿学的?”
林觅说: “就我觉得,比你更过分你就会收敛些,喜欢吗?”邬北当即眉心猛一跳。
明明那声听起来还是绵软的,转头看过去,那张清纯无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恶趣味,颠覆了过去几个月在他心中的形象。
刚好进入人民医院范围,邬北将直升机悬停在顶楼之上。“砰”地一声,轮滑落地。
他牙痒痒地要把林觅拉过来进行“私人谈话”,她就和一只野外惯性跑s线的兔子般,灵活地溜出男生臂弯,脚落地面后,蓄力直直往楼梯口奔。
撒野有她一套。
昏暗的病房内,白娉眼皮一开一合,有时睁眼的时候会长些,但无论林觅怎么在她耳边说话,都没有一点别的反应。
护士长让她先不要急,情况会一天天好转。如果之后病人的眼球能够跟着手指动,说明意识恢复得不错。
林觅点了点头。
推门进来的邬北手上提着塑料塑料打包袋,他把粥碗拿出放到桌上,淡声说: “趁热吃点。”
林觅别说转头,连眼皮都只懒懒掀动:“嗯,等一会儿。”
医生推荐她多和病人交谈,说说以前的事。
林觅给白娉哼了首儿歌,她给她小时候唱过的,只是唱着唱着,心脏被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落差堵满。
她闭眼平复了会儿情绪,轻声说起林靖书在中学时极力阻拦她搞配音的事,而如今她能在泞京国家级剧院表演话剧,多亏了父亲当年的打压和自己不服输的反骨,很多事在一点一点往好的方向进
行。
热粥的雾气在半空中散着,袅袅白烟越来越稀薄。
邬北微微驼身,手臂撑在窗沿上,眼底映衬着繁嚣热闹的都市夜景。从头到尾,他没有在她的叙事中听到自己的存在。
直到不知多久后,林觅唤了他一声: ”邬北,我们回去吧。”邬北身形未动,寂寥的侧颜迎着晚风。
”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冷淡?”
她微怔: ”没有,可能只是把精力放我妈身上比较多。”
那股无端吹起的风,经久不息。
此刻,邬北的音调像砂纸磨过树干一样沉哑,却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林觅,我快要握不住你了。”